这个名唤江彻的人,认出了他的真身。
看起来不过是弱冠之年,他自道来自镦于毋逢山,那识得世间奇异之事并不出奇。
可是乐旬从未在人间显过真身,连在王宫百官面前斩杀君止之时,他都没有现出自己的真容,而当年有关他的宫观神像也是神态各异的,这江彻怎会认得?
除非,除非他重获真身初出熔炉那一日,他就在那里。
他是君止?
乐旬心下一沉,脑子一热,转身反手将江彻掼在了地上,体内仅有的灵力都在那一瞬间灌涌而出,直冲江彻的元神与□□。
他的眼睛通红得将要滴出血来,手中的动作也粗蛮无礼,似乎眼前这人就是君止,与他有着不同戴天之仇。
乐旬此刻的灵力虽是不济,但是在进入到江彻的体内那一刻,他的灵力还是能够自如地流转,抽丝剥茧般解析着其中的元神。
指尖传来的气息让乐旬眉头紧皱,双目的红赤在一瞬间退去,随之出现在脸上的是一丝愧疚与自责。
江彻的体内,没有一丝一毫与君止相同的气息。
乐旬怔怔地收回自己的灵力,被他扼住的江彻痛苦地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耳朵、双目、鼻子与嘴角流出,然后蜿延着流到了地上。
乐旬慌忙地捏着诀,替江彻止血,又将仅存的灵力渡过去,护住其性命。
这些时刻,都让乐旬感到心惊。
他惊的是自己变得如此可怖,惊的是自己开始被那些该死的情绪支配行为,惊的是他曾在天尊面前起誓,永生永世都不会伤害一个无辜凡人。
可是,差一点,他就弄死眼前这个人了。
差一点,他就变成了一个与君止无异的人。
直到江彻慢慢缓了过来,拿着手帕若无其事地一点一点擦拭着自己脸上的鲜血,乐旬方才彻底清醒过来。
“对不起。”
他小声说道。
“无碍,死不了。”
“你,为什么不躲?”
现在的乐旬,灵力并不多,依江彻的能耐,要是想躲,定然能躲开的。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江彻已经将脸上的血清理干净了,他叹了一口气,坐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乐旬的眼睛,“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自己好像欠着你什么。”
乐旬张了张口,还想着要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四周涌起了浓浓的黑气,瞬间将二人完全隐没在其中。
江彻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乐旬的心下一沉,随后,耳边响起了一阵钝钝的推拉声,听起来像是城中那堆尸体被移动的声音。
不妙,水阴君开始行动了。
“江彻。”
乐旬喊了一声,但许久,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黑雾太重,他能看见的范围并不大,江彻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难道是遇险了?
乐旬来不及细想,移动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再不跟上,就晚了。
方才替江彻疗伤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去探他的灵力,但是也能囫囵感觉到,江彻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至少能护住自己的性命吧。乐旬心想。
于是当下决定不再顾及他,径直迈步跟在那堆滚动的尸体之后。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尸体滚动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只有一丝淡淡的鬼气萦绕着。
乐旬小心翼翼地循着那鬼气而去,似乎来到了一条长长的地下河。
地下河狭小逼仄,如果不站到水中,即便是弯着腰也很难从河缘通过。
乐旬双脚踏入水中那一刻,心中闪过一丝厌恶。他虽为天官,却是不谙水性,每次入水,都是化着避水符前行的。
如今灵力恢复得并不多,劲敌在前,他不想浪费灵力于此。
幸好这地下河的水深仅是没过小腿。
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地下虽是阴暗,但凭着敏锐的听力,寻着那一丝鬼气,跟着水流的方向,乐旬还是一路走得从容。
听这水声潺潺毫无波澜,似乎在奔向没有尽头的地方。
乐旬弯着腰加快了脚步,原来波澜不惊的水流似乎也开始欢腾起来了。而在离他不远的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汩汩回旋着一个巨大的深潭。
乐旬的步履不停,但很快便嗅到了跟前的一丝异样。他感觉到前方结起了一堵蕴含着未知力量的水幕,并迅速向着他席卷而来,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吞没。
他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步步后退之时,身后传来一阵声响,是利刃破风的声音。
一道巨大的光亮从他的耳边窜了出来,将眼前步步紧逼的水幕劈开了两路。
失势的水幕瞬间化为乌有消散在他的眼前。
只是幻境。
乐旬回过头,看见江彻拿着火折子弯着腰地站在河床中央,昏暗的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摇曳着。
“怎么不点火?”江彻看着同样弓着腰的乐旬,眼下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神色无异接着说道:“地下阴暗,脏东西多,看不清便容易着了道。”
那人举着火光站在黑暗里眼中满是笑意的样子,像极了一轮从未沾染过云翳的旭日。
乐旬有一瞬间失神了。
“是你?”乐旬怔怔地说道。
“怎么,见到我很高兴?还是以为我死了?”江彻笑着走了过来。
“不是。”
乐旬下意识否定着,但这个不是,他自己也分不清是在否定什么。
至少他能确定的是,江彻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
乐旬停顿了片刻,接着弓着腰又继续往前走去。
暗河比他们想像中的还要长,地下无日月,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那丝鬼气越来越浓。
他们来到了暗河的尽头。
那是一处别有洞天的潭穴,壁上点着两排幽幽的磷火,将潭中一红一清两股泾渭分明的水流照得明明白白。
顺着那磷火望到潭水的对岸,但见一座巨大的塑像半坐在水中。上半身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垂在水中,一只手没在白色的水里,另一只手没在红色的水里。
看质地与雕刻手法,这雕像不过是这百年之间所立。
不知是谁用暗红色的面具遮住了塑像的脸庞,只露出来两只巨犬一般的耳朵,耳朵上缠绕着两条青蛇。那两条青蛇鬼斧神工般栩栩如生,正吐着信子怒目横眉地审视着前方。
那丝丝鬼气便来源于这座塑像。
乐旬曾掌管人间一千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那方塑像似乎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青蛇长长的信子在空中打转,仔细一看,又似乎纹丝不动。
乐旬不知不觉便绕着潭水来到了塑像的旁边,他刚想攀上塑像身上去摘掉那一扇面具一窥究竟。
潭中的水却在此刻开始缓慢地搅动起来。
动静很轻微,但乐旬还是听到了水与水交融的其中有硬物相磨的声音。乐旬停下眼前的动作,他嗅到了一丝血腥与腐味,飞快地拉着江彻远离那潭潭水。二人并排靠在潮湿的洞壁上,看着潭水的搅动越发激烈。
红与白的交融、相撞,翻起了潭中的无数尸骸。
这方不大的水潭俨然化身成为了一个血红的熔炉,血肉躯壳瞬间被水流打磨得只剩下个囫囵模样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