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一处梳妆台前,抚摸着那把玉梳。
记忆里母亲最后的声音突然刺破尘封的岁月。
"不许哭!"母亲枯瘦的并未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而是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扣住四岁的他稚嫩的手腕。
"天子之泪,只为苍生而落。生民尚不得安寝,你该悲该泣的,是天下万民!"
自那以后,他无一日不勤谨,奉贼为母,战战兢兢,没有再流过一滴眼泪。
萧临川的指尖颤抖着,突然一把扫开梳妆台上的物品。
这世间,当真没有一滴泪,可以为自己而流吗?
——
翊凤宫的殿门紧闭,萧临川将自己禁锢其中,不见一人,不言一语。
宫人送进的膳食,全都原封未动被端出——杯中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没有一滴入口。
宫门外,白芷领着众后妃跪守已久,前朝传奏折的内侍监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陛下,娘娘们都跪在外面已经一整日了。"张德安实在难以安心,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内殿幽暗之处,"这夜深露重,她们的身子骨……"
"让她们回去。"墙角蜷缩着一个身影,声音干涩而生硬。
张德安咬了咬牙,又上前一步,忧心忡忡道:"陛下,您已两日粒米未进,龙体若有闪失……"
"朕无恙。"
"陛下!"张德安突然跪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里满是恳切,"您是一国之君,天下百姓的君父啊!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还有多少大小事务等着您裁决。贵妃娘娘若知道您如此消沉,也定会——"
话音未落,黑暗中一个沉重物件破空而来,擦着张德安的额角呼啸而过,重重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二十年了,这方当年小太子踮脚塞进翊凤宫梁缝的宝砚,如今碎成三瓣躺在青石砖上。
张德安额角被划出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缓缓滑落,却不敢抬头,只是战栗着低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老太监默默退出内殿,面对如霜花般跪满院落的妃嫔们,疲惫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无奈与忧虑。
白芷抬眼,望着张德安额上的伤口,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她银牙一咬,端正跪姿:"我等便在此处守着,等陛下想通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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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夜过去,黎明的微光浸染了翊凤宫的飞檐翘角。
张德安的额角伤口已结了薄痂,他在殿外焦急踱步:"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一名内侍匆匆赶来:"长公主到了!"
前朝已因萧临川的闭门不出而乱了章法。
朝堂上刚刚平息宋氏叛乱的余波,正待重新整肃秩序,一时竟无人敢出面劝慰君王。
大臣们揣测内苑变故,互相观望。
这才有人想到了已出发北上的庆宁公主,若有谁,还能称得上是陛下的亲人,便只有公主了。
庆宁未换戎装,匆匆赶来:“怎么回事?”
张德安苦笑着上前,俯身在公主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闻之下,庆宁眉头拧得更紧,目光扫过院中的妃嫔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如今朝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新旧两派朝臣正是争夺结党之时,若此时内宫再起波澜,势必会被外朝各派借题发挥。
庆宁心念电转,忽然朗声道:"诸位娘娘为何在此跪守?陛下事母至孝,不过是因贵妃病重,想到先敬晗贵妃,来此祭奠哀思罢了。"
张德安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立刻心领神会。
内苑风波都是小事,若真传至朝堂之上,必将引起更大的风浪,动摇刚刚稳定的局势。
他连忙高声附和:"公主有所不知,后宫各位主子都是知晓陛下孝心,才来此处一同祭奠,以表敬意。
庆宁微微颔首,目光如炬:"张公公,烦请将承稷皇子抱来,他也该一同祭奠自己的祖母。年纪虽小,却也该知晓先人恩德。"
张德安会意,正要吩咐身旁侍从,却见翊凤宫那扇紧闭三日的宫门突然从内缓缓推开,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吱呀声。
"不必,该上朝了。"
一个低沉而疲惫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众人如遭雷击,齐刷刷地屏住呼吸,目光胶着在那道缓缓扩大的门缝上。
萧临川缓步走出,晨光勾勒出他削瘦的轮廓。
仅仅三日,这位年轻的帝王双颊凹陷,眼窝深深下陷如两口古井,鬓角间竟已悄然爬上几缕刺目的霜白。
朝霞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却好似没有办法为他带来半分温暖。
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萧临川已走到庆宁面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朕没事。"
"以前许多事委屈了你。你是我大昱的长公主,朕不如你。"
这句话说得极轻,又好像极重。
庆宁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喉间哽咽,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出口。
曾经的争执、隔阂、误解,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云烟。
她从未听过萧临川如此郑重的对自己说话,更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眼眶微微泛红。
萧临川继续向前走去,视线落在白芷率领众妃嫔跪伏的身影上,脚步微顿。
朝阳映照下,这些绫罗绸缎包裹的身影如同一地被碾碎的落花。
他缓缓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不必跪了,都回去吧。"
众妃嫔面面相觑,犹豫不决,不敢贸然起身。
她们的眼中交织着困惑、忧虑与一丝微妙的期待,似乎都在等待一个更明确的指示或解释。
萧临川并未多言,只是目光如水般在她们身上轻轻扫过,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道歉。
随后,他转身而去,好像是走进朝阳,又好似是走入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