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外,张德安站在青石台阶下,掌心不知何时已渗出薄汗。
殿内传来的争执声时断时续,像是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另一方天地,却仍能让人感受到那隐隐的压迫感。
忽然,一声“吱呀”划破了空气,五明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张德安猛地抬头,目光撞上了从殿内走出的年轻帝王萧临川。
午后的暖光洒在他的身上,却未能驱散他周身的冷意,反而让那玄色龙袍显得愈发肃穆。
“皇……皇上……”
张德安连忙上前两步,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萧临川的神色。
然而,预想中的龙颜震怒并未出现。
萧临川只是沉默着,眼神空洞,脚步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走去。
张德安愣了一瞬,随即快步跟上。
他回头扫了一眼远处侍奉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远远跟随,不要靠得太近。
一路上无人开口,唯有脚步声在宫道中回荡。
张德安悄悄瞥眼瞧年轻帝王的面色。
他侍奉先帝多年,亲眼看着这位帝王从稚子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天下之主。
陛下向来沉稳淡定,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
他却从未见过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好似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连呼吸都显得那样沉重。
他不敢多嘴,但也知道大约是令妃娘娘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太液池边。
满园春色正盛,花枝摇曳,芳菲馥郁。池水清澈如镜,映出天光云影,然而却无人驻足欣赏。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清脆如铃,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
萧临川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去,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的眉目依旧平静,但眼底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是?”
张德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连忙招呼人前去查看。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回来,俯身回禀:“回陛下,是和嘉公主,带着御狗在御花园玩耍。”
张德安犹豫了一瞬,抬眼看了看萧临川的神色,试探着开口:“皇上可要传公主过来说说话?”
年轻的帝王依旧面无表情,好似在愣愣出身,这份沉默让张德安心领神会,他立即朝远处招了招手。
不多时,一位姑姑牵着和嘉公主缓缓走来。
小公主一身明黄襦裙,裙裾轻摆,眉眼间却稍稍带着几分局促,手中还牵着那只熟悉的小白狗。
"儿臣给父皇请安。"和嘉屈膝行礼,却带着几分难掩的紧张。
她抬眼偷偷打量着萧临川的神色。
虽说在令娘娘处时,父女也曾有过欢声笑语的时光,可不知从何时起,父皇便疏远了令娘娘,自那时起,她便再未见过父皇。
此时骤然相见,那份陌生便更明显了。
萧临川望着眼前的小人儿,心绪翻涌。
和嘉并非他的血脉,是当年宋熙华为救他引开贼匪,遭遇不测后所生的孩子。
宋熙华对他恩重如山,可他到底是个男子,说毫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来,他虽封了宋熙华贤妃的位份,给足了体面,却再未踏足她的宫殿半步。
此刻的和嘉,小手不安地揪着裙角,眼中却盛满了对父皇的孺慕之情。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萧临川的身影,纯粹得让人心疼。
气氛微妙,却有一个别的小东西毫不介意。
雪球球似是许久未见到萧临川,哪里管什么规矩,欢快地在他脚边蹦跳,尾巴摇得欢实,一副讨抱的模样。
"雪球球,不能这样扑人,令娘娘教过的,要坐下。"和嘉连忙唤它,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
"令娘娘"三个字一出,张德安心头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偷眼观察着萧临川的神色。
果不其然,陛下的眉心微微蹙起,面色更显得难看。
"令妃......"萧临川开口,声音低沉,"她待你很好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和嘉也是一愣。
她还记得自己养在承乾宫时,父皇十日有七八日都会来陪令娘娘,令娘娘待自己如何,父皇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怎么竟好似当时在那的,不是他一样?
和嘉孩童心性,一时口快,直接便开口问道:“父皇,你是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什么?”
萧临川脑中一根弦轻轻弹动。
和嘉道:“是呀,父皇先前还说令娘娘性格脾性好,胸有丘壑,刚正果敢,毫无做作之态,堪为女子表率,要和嘉多和令娘娘多学学,怎么如今都忘啦?”
萧临川猛然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和嘉这么一说,他自然是想起自己说的话。
那时隆冬,萧临川握着和嘉的小手引她运笔,羊毫在纸上洇出圆润的"贞静"二字。
忽有寒梅冷香破窗而来,顾矜扶着腰,挺着肚子走过来,径自抽走和嘉手中的笔。
"陛下可听过卫夫人《笔阵图》?"
"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
顾矜压住小公主发颤的指尖,右手带她悬腕疾书,生生将温润的簪花小体改出三分峥嵘。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舒展的眉头,展露的笑颜,顾矜在一边得意又傲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