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他还是仙主的儿子,未来必会继承仙主之位。
然而父命难为,他还是不得不往下界去了。
临走那日,寒启臣告诉他,他或许能在此行之中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
寒时序撩开宽大的衣袖,目光落在手腕那条赤红的绯炼上。
这条绯炼似乎自幼便缠在他的腕子上,任他如何做都无法取下,父亲告诉他,一旦遇到命定之人,这条绯炼自会飘逸而出,缠到那人身上,为他指明姻缘。
到时候便会像父亲迎娶母亲一样,将他的姻缘娶回仙门吗?
寒启臣点头,又摇头。
他这才知道,他未来要修无情道,待修为圆满之际,要将手中的不见月亲手刺进那人的胸膛,如此方能让神界大门为他开启,踏着那道通向神界大门的通天阶,飞升成神。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不只是自从神界大门关闭后的千年里,已无一人飞升成神,更是因为修真界因神界大门的关闭而变得灵气稀薄,资源匮乏,假日时日必会沦为末世之景。
只有神界大门开启的刹那,自神界泄露而出的灵气能滋养修真界的苍生万物,延缓末日的到来。
他必须要为了天下苍生,牺牲他的命定之人。
可他的命定之人又做错了什么?
寒时序虽将自身置于那遥不可及、至高无上之境,以俯瞰苍生的姿态,冷眼傲视世间万物的兴衰荣枯、起起落落,认为万物如刍狗般渺小,但在其本心之中,却从未滋生哪怕一丝将这一切随意碾碎、肆意践踏的暴虐念头。他的内心底色依然为一副纯白之景,始终蕴含着对世间生灵最本真的怜悯。
他终究是仁慈的。
也正是这份仁慈,让他第一次来到下界时,看到了那些所谓凡夫俗子身上的可贵之处,他见他们虽资质平庸,但也心存侠义之心,质朴勤勉。一路将他们的善良收入眼底,心中有所感悟,故而当他到达灵湖教院时,比之在天上仙岛时,心境稳重了不少。
直到遇见尹倾辞。
灵湖教院坐落于湖心仙岛之上,众弟子皆需乘舟楫至码头,呈上入学邀请帖,方得踏入院门,开启修行之路 。然而今日湖教院码头前所未见地拥堵。湖面上,船只如过江之鲫,密密匝匝,层层相挨。放眼望去,少说亦有百艘之多,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寒时序与同行的仙门弟子见秩序混乱,以为前面出了什么事,可当他们的船只甫一靠近那混乱之景,所有船只竟主动让开了一条路。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皆是狐疑与不解。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任由船只顺此通路,一路缓缓向前,稳稳抵达码头。
码头上没有接应的弟子,倒是在离码头一丈远的梧桐树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披一袭华贵紫袍,身姿修长挺拔,恰似劲竹一般。如墨的长发,半束于一对精巧的银色鸟翅发饰之中,发饰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华光,他正肆意仰躺在梧桐树杈间。一片梧桐树叶悠然盖在他的面庞之上,遮住了他半张脸,一条腿漫不经心地高高翘起,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举手投足间,尽显张扬之态。
寒时序等人正欲下船登岸,动作却猛地一滞。刹那间,一道寒芒自高处裹挟着凌厉劲风劈下,一柄利剑就这样直直地插入他们面前的地面。
众人脚步下意识往后退去。寒时序瞳孔猛地一缩,紧紧盯着那把剑,周身灵力悄然流转。身旁的弟子们也都绷紧了神经,慌乱地握紧手中法器,不自觉屏住呼吸,目光中满是警惕与惊愕,死死盯着树上之人。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船上的弟子们道:“这位是宗门尹家的少主,号称天下第一剑,今日若无人能战胜他,他便不允许我们进入灵湖教院。”
站在寒时序身旁的一位仙门弟子道:“真是放肆,他可知我们自何处而来?”
船上的弟子继续道:“呦,仙门来的啊,那你们可更过不去了。他面对宗门弟子时顶多使出两成力将其逼退而已,可若面对仙门弟子,他可要使出十成,非要将仙门弟子打伤不可。”
有宗门弟子小声嘟囔道:“还有没有人管管他了……先生们不管吗?这与霸凌行为有何区别?亏得我一直以为尹家都是如尹江月宗主一般的光风霁月之辈,可尹家的少主怎么这样……”
也有宗门弟子为慕强之辈,道:“我想,若他的行为犯了教院的规矩,先生自会派人阻止。”
更何况,宗门弟子也苦仙门久矣,认为凭什么只有这群人才可以享受天上丰沛的灵气,而他们却要在下界受苦熬刑,生来资质平平,花一辈子的时间修炼,也无法望其项背?
若尹倾辞能战胜仙门弟子,也能为宗门弟子扬眉吐气。
随着仙门船只越来越多,仙门弟子们越聚越多,现场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
与寒时序同行的仙门弟子欲上前挑战尹倾辞,被寒时序拦住了。
寒时序摇摇头,命他们静观其变,于是他们的小船也随其他小船一起停靠在了一旁,为后来的小船让出一条路。
少年时期的云黎乘小船而来,面露疑惑之色,了解状况后,脸色变得很差,他这等倨傲的性子,自然见不惯一个普通的宗门弟子耍威风,当场提起剑,与尹倾辞战作一处。
而寒时序也看清了尹倾辞的相貌。
那只遮挡尹倾辞眉眼的梧桐树叶落了地,含情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掠过众人,竟令众人恍惚了一瞬。
哪怕是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仙门弟子,也未曾见过有如此风姿之人。他们目光凝滞,心底暗忖,这世间竟有如此风华绝代之人,往昔所见,与之相较,皆黯然失色。
正与尹倾辞交战的云黎,与尹倾辞四目相对的刹那,神情也呆滞了片刻。
“看好了,剑不是这么拿的。”尹倾辞勾起唇角,手中入红尘轻轻一挑,险些使云黎的剑脱手。云黎当即集中精神,专心和尹倾辞比剑去了。
围观者皆发出啧啧叹声,为尹倾辞这凌厉迅猛,又不失轻盈飘逸的剑法。
尹倾辞刚结丹,甚至比不过云黎结丹后期的修为,可他竟单凭剑招压得云黎难以招架,使云黎汗流浃背,令众宗门弟子不由得心中激荡。宗门弟子在面对仙门弟子时本会自惭形秽、妄自菲薄,毕竟修真下界灵气稀薄,更没有珍贵的修炼资源,修为涨势自然会慢,但今日得见二人争斗,宗门弟子竟能单凭剑招压制仙门弟子一筹,令他们不禁热血沸腾。也不知谁喊了一声,众宗门弟子竟为尹倾辞加油鼓劲起来。
云黎只觉对方的剑越来越难招架,一个晃神之后,入红尘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咬着后槽牙,自是不肯认输,要和尹倾辞再比一场。尹倾辞叹息一声,手腕一转,一剑拍在云黎的脖颈处,将他拍晕了。
尹倾辞看了一眼倒地不醒的云黎,道:“下一个。”
回应尹倾辞的并非新的挑战者,而是一条由鲜红符文串联而成的红绫。
绯炼不知何时从寒时序的袖中离开,竟这样直直奔尹倾辞而去,连寒时序一时都没察觉到。
尹倾辞正仰头间,只见一条仿若游蛇般灵动的红绫,裹挟着飒飒风声,直朝自己飞扑而来,他瞬间认出这是一件法器。然而,细察之下,红绫并未隐匿丝毫杀意,反倒像是一件为他送上喝彩的奇异物件。
尹倾辞目光灼灼,好奇地紧盯着红绫之上的符文,试图辨认出何意,他玩性大发,手中的剑鞘轻抬,悠然挑向红绫首端。刹那间,红绫围绕着他曼妙地飞旋一圈。
一番端详后,尹倾辞暗自判断:这符文像是古语。
而后摇摇头,心道:不认识。
不料变故陡生。
刹那间,红绫竟缠上了尹倾辞的身躯!尹倾辞心中暗叫不好,想要躲避却已然来不及,几乎就在须臾之间,红绫将他全身捆绑,令他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时间仿若静止,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唯有湖水悠悠之声,与微风拂过梧桐的簌簌之音,悄然回荡。
众目睽睽之下,尹倾辞只觉一股热意涌上脸颊,羞赧之感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听见有几艘载着女修的小船上,传来阵阵调笑。
他又羞又恼,心道:到底是谁?竟敢偷袭我?
宗门弟子们大多不明状况,见尹倾辞被一条红绫捆绑,呆愣在了原地。仙门弟子中多有不知此红绫是何法器者,也是一副呆滞的模样,唯有殷妄面色有异。
殷妄的父亲与寒家私交甚好,对寒家的秘事,他略知一二。
寒家人一旦遇到命定之人,腕上的绯炼便会自动缠上对方。
若他们最终修炼至最高境界,将手中剑穿透命定之人的胸膛,那距离登天成神便仅有一步之遥。
当然,若他们对自己的命定之人动了情,那么便失去了飞升成神与开启重光镜的资格。
很遗憾的是,寒家偏生代代出情种,如今的仙门之主寒启臣便迟迟没有杀妻证道,听闻他即将要将仙主之位传给寒时序,让寒时序执掌重光镜。
在场的仙门弟子中,唯有寒时序是寒家人,这条绯炼自然是他的。
殷妄望向寒时序所乘小船,见寒时序不复往日清雅端方,他呆呆地凝视着尹倾辞,耳尖染上了绯霞之色。
殷妄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自尹倾辞被这条来历不明的绯炼缠上后,众弟子终于失去了阻碍,一一下了船,踏入灵湖教院的大门。尹倾辞自觉羞赧,满头墨发倾落,遮挡住他的面容,直到天色已晚,再无围观之人,那条绯炼才从他身上脱落,还了他自由。
尹倾辞将剑插入泥土中,狼狈地爬起身,发间的银鸟翅发饰掉落,长发散落而下。
今日之辱,他至死都不会忘!他一定要将这条红绫的主人千刀万剐。
寒时序扶着树干,置身树林掩映中,看了尹倾辞很久。直到尹倾辞走后,他走到尹倾辞方才站立的地方,从地上捡起他遗落的发饰。
银质的发饰,雕刻得精美绝伦,是一只鸟儿展翅而飞的形态。
一如恣意的少年舞剑时的风姿。
肆意翱翔的鸟儿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夺去生命,被踩着尸骨,成就他人的飞升之路。
寒时序下不了手。
此后,他抱着远离对方的态度,刻意减少与尹倾辞的交集,可尹倾辞总是缠着他与之对决,双方自然不分胜负,屡屡平手,尹倾辞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地抨击他这个所谓的“天之骄子”连一个下界弟子都比不过,初时他还能充耳不闻,可后来不知为何,他越来越容易被挑起情绪,时常与尹倾辞大打出手。
少年寒时序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情绪敏感,易被尹倾辞挑起心中之火。
他因此恐慌不已。
他本应秉持着纯粹神性,以高悬九天的姿态、冰冷彻骨的眼眸,漠然俯瞰众生百态,然而此刻人性的火种竟于他心底悄然燃起,炽热的情感与冰冷的淡漠激烈交锋,搅乱了他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
对了,他想起来了。结束求学回到仙都后,他跳入绝情潭里,洗去一身凡尘,也主动抛弃了七情六欲,从此成为了一个无心之人。
后来看到尹倾辞堕魔时,他也只是恍然了片刻。
直到与尹倾辞在归墟秘境中重逢,他层层揭开尹倾辞的面纱,知晓其过往种种,也看清了尹倾辞藏起来的真实。
当初选择冷眼旁观,让寒时序心中钝痛,悔恨不已。
除此之外,他的一颗心恰似当年,复又剧烈跳动起来。
原来当年惊鸿一瞥,尹倾辞就闯入了他的心间,
此刻,尹倾辞正侧卧在他身侧。
往昔情愫骤然翻涌,他缓缓靠近,将尹倾辞揽入怀中。
他想,他绝不会再让尹倾辞受到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