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天色在车轮滚动中悄然变换,晨曦被夜幕吞噬。
空气中渐渐可闻人声嘈杂,宿城到了。
马车停下,乔婉眠推窗往外瞧,正对上守城小卒往车里探头。他嘴唇微动,似乎在默数着什么,随后缩回脑袋,高声喊道:“这辆六、不,七块牌子!”
启束疑惑地问道:“队正,车里算上女童也只有六人,是不是算错了?”
那队正剔着牙走近,撩开车帘看了看,笑:“七块没错。有个要生的,生了就是宿城人,凡宿城人都要交银子换免征令。”
“险些忘了,刚下令,三日内,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再交一两。交了就能去城主府旁的当铺换新木牌。”
桑耳听他说完,握拳想痛斥宿城吃人的盘剥,被刃刀按住。
刃刀摇头。
他们手下只要等上面吩咐就好,主子自会在合适的时机出手。
乔婉眠震惊又愤怒。从五两变六两,转眼就增加两成。
贫苦人家一年也花不了几两银。
她推窗问:“若是下次交不起会如何?”
队正打量乔婉眠,又笑:“每家跟每家处理起来方式不同。小丫鬟,你可以求你家老爷送你到城主府享福……哎!?”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个踉跄,平地摔倒,结结实实地给乔婉眠磕了个头。
周围隐有窃笑声。
他也不恼,起来拍拍灰,没事人似的背着手往萧越那边踱他背着手,仿佛刚头的尴尬从未发生。
乔婉眠恍然,恶人的灵魂都已被贪欲吞噬,只剩欲望驱使着。
他们似乎只是为作恶或牟利而活,对旁的一切都没知觉。
“你是做什么活计的来着?”队正仰头问萧越。
萧越彬彬有礼,微微躬身回道:“回军爷,在下是车里几个老爷的账房。”
声音平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仿佛他真只是个有缺的账房先生。
队正往下拽萧越,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道:“偏赶这时节投奔乔家,你家主人莫不是在别处犯了事?”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们不管那个。只要能交够银子,车里老爷就跟乔家人一样,是宿城的老爷大人。”
“小兄弟记着帮我美言,今日并非我故意为难,实在是上面立了规矩。”
“朝廷派人来查镇西军,三五日内就到,才突然加收银两,你知道,那年死了那么多人,别说镇西军,百姓才剩多少?”
-
乔婉眠看了一会萧越与那人耳语,被周围的喧嚣吸引了去。
黄昏时分,北风呼啸着要将地平线上那轮摇摇欲坠的夕阳吹熄。
天边暗红绛紫的云层像日暮余烬,沉沉压在城池上空。
地上落叶已积了厚厚一层,人踩上去,是“咔嚓咔嚓”的清脆碎裂声。
似铡刀一遍遍落下。
行人皆满脸愁苦,缩着身子,靠近城门时小心掏出木牌给守城军验。
即便只交出去几息时间,他们仍伸着脖急切等着,一眼不错。
那可是维系他们性命的唯一稻草。
乔婉眠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了一对没有免征令的夫妻身上。
他们衣着比旁人破烂单薄得多,丈夫的鞋破了个大洞,能看到他青色的拇指。
女人抱着孩子,低声啜泣着,男人则背过身去,偷偷抹泪。
很快有来人要带那妇人走,大概是拿妇人换了父子俩的免征令。
丈夫安慰:“别怕,我进城找到工就把你赎出来。”
乔婉眠心中一紧,忍不住将头探出去,急声道:“等一下!”
士兵们转过头来。
寒风吹得乔婉眠耳尖刺痛,她回头问:“爹,有二十两吗?”
“姑娘还是将银钱留着吧,城里也是大把游民,救不完。”有心软些的守城军劝,“且此时交了,以后再收,还不是一样?”
乔婉眠回头看看萧越,坚定道:“日后再没人用交。”
守城军都笑,“小丫鬟,当自己是萧老将军?宿城如今的情形,就算萧小侯爷来了,也得被剥一层皮。”
乔婉眠喉头哽着千钧重的反驳,却见萧越正躬身与队正称银子。
遂把话咽了回去,只倔犟地将银扔给守城将士。
守城士兵摇着头收钱,妇人一家感激涕零地进城。
庞家儿媳抱着肚子,声音尖得像碎瓷,“二十两,真是天大的恩情,他们就这样走了?”
-
入城时天色已暗,宿城早已沉入梦乡。
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房屋门也紧闭,没有一扇窗透出光,整座城都被厚重的黑纱笼罩,透着,压抑至极。
几翻折腾,乔婉眠早对宿城没好印象,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打听:“守城的说大伯家是西原首富?从前怎么没提过?为何咱家只是普通百姓?”
乔应舟挠头,脸上带着几分尴尬:“怪爹不擅经营,家业没守住。再说,你大伯也不是那种爱炫耀的人,总不能专门写信来说‘对了应舟,兄长已是西原首富’吧?我只知道他过得不错,咱被司文为难的时候,爹不也想送你来这儿避避风头吗?”
“那我可有表兄弟姐妹?”
“大哥嫂子未曾生养,那年说等咱家有了第三个孩子就过继给大哥,没想到你娘亲她……”话戛然而止。
乔婉眠的眼眶瞬间红了,轻轻拍了拍乔应舟的肩膀,低声道:“爹,别说了……”
娘亲生下她后便落下病根,没等她长大就撒手人寰。
再提起,还总闻到当年母亲身上那始终不散的药香。
窗外夜色愈发浓稠,氛围也压得人喘息不得,只余车中人沉默的呼吸声。
没静几息,外面忽的“噼里啪啦”响起来。
一个胖管事敲着锣喊:“西北首富乔诚恭迎乔二老爷与小姐回宿城!”
乔婉眠问她爹:大伯‘不是爱炫耀的人’?”
乔应舟尴尬笑:“岁月变迁,年纪到了,自然就爱热闹。”
马车停下,乔婉眠推窗去看,只见一条长街望不到头,一顶小轿被四人抬着飞快地靠近。
乔应舟飞快下车向小轿跑,“大哥!”
轿子震震,帘子掀起,一个银盘脸的中年妇人被夹在轿中,半哭半笑起身相迎,“小叔误会了,妾是于氏,你兄长在那边,”
她指,“喏,路口领头敲锣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