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西山村老槐树地下永远不缺乘凉的人,矿上各家各户的妇女都跟约好了似得,只要日头攀到屋檐偏东,就扎堆地往老槐树根底下跑。
其中当属用一双双眼睛充当僚机,对每一个进出村迎来送往的大妈们最为积极。
粮票刚取消没两年,嫁娶还停留在一踹三响,摩托车都是稀罕物的年代,小汽车这种除了逢年过节,其他时候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四个轱辘交通工具,用来搬家简直是闪瞎了山西矿一种妇孺的眼。
“哎,这是什么派头?”前街口大妈挑着毛豆稀罕道:“咋搬家还配小曲儿?啥鸳鸯蝴蝶的,还做梦,还爱情?俺听着还怪好听的勒!”
“你明白啥?”
“那叫收音机!”另一个大妈语气颇为得以地解释,“俺家小儿子结婚的时候媳妇陪嫁就这东西,俺儿子说咱们矿上的高级干部家里都有,那歌叫啥蝴蝶蛾子啥的梦!俺儿媳天天听哩,调调是好听,听多了俺还会唱呢!”
“去去!没人听你那个嗓子比脖子都粗的动静!”
一把毛豆剥完,大妈眼瞧着他们矿书记跟着那家的男人忙前忙后,态度颇为殷勤,抻长了脖子道:“你儿子在厂里当会计,快给说说,这家到底啥来头,咋徐书记还跟着补墙根呢?”
“这个我倒听俺儿子说过一嘴。”会计妈撇了一眼,院里身穿碎花连衣裙,波浪卷发头戴鹅黄色发箍、脸比那面粉还白的女人,羡慕道:“他们呐是厂里新请来搞机器的,听说这家的男人姓林,老家就咱们隔壁乡的,考去首都念的大学呢,俺儿子说,人能回来还是厂长和书记一起出面从粤省给请回来的呢!”
就他们西山矿这么大的巴掌地方,要谁家孩子能考到市里念个大专,都够祖宗冒十天半月青烟的了,更别提是在首都念的大学。
“哎呦,这可真是文曲星下凡到咱们这山沟沟了!”
一众大妈被新搬来文曲星下凡这一家子震得议论不已,话题逐渐从林工的高学历,一个月工资能不能超过五百块钱,迅速转移到林工的在东临市内教学的妻子,搬家还要听小曲儿的做派上。
“哎呦,快看,那小媳妇往手上抹的啥?”
“那手那白,那细粉咋还抹呢!”
无论冬夏手背都劳作出皴、粗黑茧的大妈们,哪见过村里如此异类的存在。
阎晓东蹲在老槐树下的墙根上,吸了吸由冬挂到夏的鼻涕,他的注意力全然没在大妈口中的漂亮女人那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好看女人身旁,脸比他妈还白,嘴唇粉红、浓眉大眼怀里抱着小汽车玩具,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儿身上。
那玩具小汽车前有个圈,圈里分了三个瓣,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在后院张博家的电视上见过,好像叫啥“奔驰”,张博他爹说这汽车血老贵。
这玩意竟然还能拿来当玩具?
就见院里好看的女人,把擦完了香香的手往年画娃娃的脸上捧了捧,低头使劲亲了下。
“呿!真矫情!”
上嘴唇有些发痒,阎晓东使劲拧了一把鼻子,转头湿漉漉的手就抹在了蹲着的矮墙根上。
西山村位靠大山,虽然西山矿养活了快三千人口,但基本都住着联趟的平房,吵吵了多少年的家属楼连地基都没有影,冬日取暖还都靠炉子火炕,以至于要是到了冬天,村里哪家的孩子鼻子底下没挂大粉条那才叫奇怪。
就连大人攒了鼻涕都是拧一把,豪迈一甩完事。
但挖苦别人家孩子,可跟自身举动没半毛钱关系。
毛豆大妈立刻尖酸,大呼小叫,“哎呀,晓东啊,你咋这埋汰,鼻子底下那玩意就不能回家找块苞米皮擦擦,都七岁的孩子了,还这么不立事,也不知道你爹咋教你的!”
“还咋教?”
“这事儿,还能男人来教?”
另一个大妈还没开嗓,墙根底下蹲着的一群大胖小子就全都起哄似得盯着阎晓东笑。
“他妈都跑了多少年了!”
“晓东,二婶问你,这么多年你妈回家来看过你没?你还记得你妈长啥样不?”
大妈们积攒多年的舌根开始转移阵地,齐齐朝着阎晓东开炮:
‘你几岁你妈跟别人跑的。’
‘你还记得你妈姓啥不?’诸如此类,一句句大人们自以为乐的话,往年仅只有七岁的阎晓东心上撒盐。
仿佛只要这没妈的孩子露出哀伤,亦或是哭两嗓子,她们的舌尖娱乐就能更上一层楼。
而阎晓东的反应,也跟往常的无数次一样。
他蹲在墙根上狼崽子似得,盯着每一个胆敢拿他妈取笑他的老娘们们,恶狠狠地道:“**妈!”
口头日}}了一圈大妈们的妈还不算,阎晓东跳下墙头之前,反手就推倒了三五个嘴里哄笑,喊着‘哦哦哦,阎晓东没妈、阎晓东没人要’的一帮【骚】小子。
“去你*的!”
阎晓东跳下墙,骂完人就跑,有他们家的二将军垫后,他半点不怕被人追上爆锤一顿。
二将军是阎晓东他爹从矿上抱回来的一条土狗。
就阎晓东、以及他那个只要喝酒,就能把上到玉皇大帝,下到村书记、厂长祖宗十八辈问候个遍的爹,是村里顶顶人嫌狗不待见的存在,没有一家的大人愿意自家的孩子跟他玩。
阎晓东也不在乎。
只要有大黄狗陪他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