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尘撑着伞一动未动,只是微微蹙了下眉。
这是从哪翻来的老黄历?
若论算日子他也会算,今日分明是忌出殡,哪来的忌出行。
思量之间,身后极轻一道脚步声响起,谢行尘侧头瞥去一眼,见殷召温缓缓走上前来,也不知用的什么神通,鞋面衣衫之上竟没滚到半点泥水。
行至谢行尘身侧,二人并肩而立,殷召温淡然垂眼,只是视线将将投落于那个干瘦老者之时,神色却攸地一动。
老者盯着车夫,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殷召温兀自瞧了他半晌,最终露出了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轻笑了声:“看来是不叫我们走了,不妨便入乡随俗,权当歇脚吧。”
谢行尘撑着伞,视线受阻,自是未曾察觉到身侧人细微的异状,听闻此言,才微侧了下伞檐。
成串的雨珠滚落而下,化作副雨帘,横于二人之间,帘外人已然神色如常,正挂着副浅淡的笑,偏头看了他一眼。
车夫牙关打颤的声音传来,老者总算转动眼珠,一双黑白分明的招子又盯到了谢行尘身上。
站在雨中实在难受,谢行尘顿了片刻,终是迎着老者的目光点了点头,道了声“叨扰”。
见状,老者好似陡换了个人般,口中不再是莫名其妙的“良辰吉日”,而是“笃”地拄了下拐,未语先咳嗽了几声。
“咳咳……三位客人来我显圣村,老朽有失远迎……咳咳……说来惭愧,老朽乃此地里正……一路劳顿,三位若不嫌弃,便随老朽来村中稍作歇息吧。”
这话倒是说得客气,若不是老者太过怪异的模样和话语中不容置喙的意味,当真同个颇懂待客之道的主人一般。
话音刚落,老者又盯向了仍软在鞍座之上的车夫。
“……!”好不容易喘口气的车夫登时一个激灵,尚不等旁人出言,便紧攥着缰绳扯着喉咙连珠炮似的狂嚎起来,“有有有有没有马棚?!我我住马棚就行!!我看车我看车!”
声音之激昂,动作之夸张,大有副若有半点风吹草动立即驱车便跑的架势。
真是半点不愿于老者身边多呆。
老者却不介意,甚通人性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便引着三人向村内走去。
见着老者背过身去,谢行尘忽而指尖一动,“刷”地抽出道符箓,不动声色往车夫哆哆嗦嗦的掌中塞了一下。
“平安符。”见车夫僵着身子看向他,谢行尘做了个口型。
只是车夫看清他的口型,本就哭丧着的脸拉得更长了。
“……”
勉强算是稳住了车夫,不再多言,谢行尘转头便随着老者向村子中走了过去。
这村子同他方才所见一样,穷得很,横贯村中的尽是些土路,被雨水一大,便化作了满片泥泞,抬脚就要带出一串的泥珠来。四下也尽是些蜗舍荆扉,茅草房子敷了层黄土,斑斑褐褐活似贴了满脸狗皮膏药一般。
一手掩着口鼻,一手略歪了下伞,谢行尘透过雨帘,举目扫量着四下的房屋。
车夫缀在三人身后,驾着车硬是生生比他们两条腿走的慢出一大截。
走不多时,行于最前方的老者却忽地一顿,朝两个茅草房之间的窄路招了下手。
随着他招手,阴影中一个头戴斗笠的大汉肩抗锄头走了出来。
谢行尘微微挑了下眉。
没成想这村里还有活人?
那大汉约莫是刚下地回来,高卷着衣袖裤摆,露出黝黑的皮肤,一条腿上还趴了层足有巴掌大的黑褐痕迹,也不知是疤痕还是滚上的泥水。
大汉瞧着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对老者倒是恭敬得紧,躬身垂首,听老者于他耳畔说了些什么,而后抬头向车夫看了一眼。
本就险被吓破了胆的车夫猛一哆嗦,见着大汉直直走来,好悬没窜起来把那道平安符拍大汉脑门上。
幸而大汉没为难他,而是抬手指了个方向,随后便引着车夫向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想来是往马棚的方向去了。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神情凄凄做诀别状的车夫,谢行尘瞥回眼,借着掩口的手,极轻地念了句咒文。
而一旁的老者却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马车远去,直至马车拐了个弯彻底瞧不见了,才转回身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接着向前走了过去。
雨下得越发大了,随着寒凉的风摇摇摆摆于天地间扫着,油纸伞也这挡不住,便于谢行尘和殷召温衣袖见晕了层水痕,那老者周身皆无遮挡,活似个刚从河里爬出的水鬼一般,周身皆湿淋淋的。
幸而行不多时,一栋不算大的黄泥屋子便横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屋子照样旧得紧,大片的泥皮剥落下来,又染了水汽,端的是一副风雨飘摇之相,窗子也做得小,悬于高处,好似两个王八眼睛,独独屋顶上却盖着瓦片,一路行来,这还是谢行尘所见头一个盖了瓦的屋子。
老者脚步不停,直直向那屋子走了过去,“吱嘎”一声,抬手便推开了双扇木头大门。
木门本是上着红漆,但受着岁月消磨,早已褪做灰暗一团,不少红漆也剥落而下,露出其下血肉般的木纹。
现下本就阴着天,这屋的窗子又高而小,透不进光来,晦暗无比。而这逼仄屋内,却突兀地悬了两点幽幽的红光。
两粒红光如血,活似一头食人巨兽,于黑暗中猝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