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越发密集的雨点,车夫似是撞见了什么,诧然一惊,啐了口水,忽地冲着后边喊了声。
这马车是谢行尘自乌郃城租来的,一直往衢州而去。
衢州位于瀺州东北,两地相隔不近,少说要有十来天的路程,幸而谢行尘还余着些银钱,开价不低,车夫满口应下,一路之上对二人也甚是客气,遇见此番情形倒是古怪。
谢行尘被猝然停住的马车晃了下,攸地蹙了眉。
只是尚不等他弯腰掀开垫在车座上的软垫和布帘,一只苍白的手便横插入眼底,一撩膝侧有些发旧的布帘,一探一拉之间,三两下便拖出了三把油纸伞来。
油纸伞瞧着是常用,并未落灰,殷召温将它们拖出来后却仍旧吹了吹指尖,似是有点嫌弃。
谢行尘倒是用不着伞,光靠符箓便可,探指入囊,他将将要摸出道符箓,身侧却忽地一空,紧接着,细碎的雨丝伴着打卷的风,瞬间便涌入了车内。
好不容易适应些的谢行尘被当头一冲,好悬没当场吐出来。
他紧绷着嘴角,被猝然撒落面门的风吹得眯了下眼,不过此番细雨纷飞之状仅仅一瞬之间便倏然止息。
再抬眼之时,却见殷召温正立于车外,单手撑着把伞,还有些别扭地曲指卡着另外两把伞,却独独空出只手来,半抬着向他递了过去。
“……”
若是搁平日里,谢行尘指定要凑上去犯点贱、好生逗一逗殷召温才好,只是现下头昏脑胀,他垂了下眼,也并未客气,轻道了声“多谢”,便搭上殷召温略有些寒凉的手,自车上迈了下来。
将将一落地便踩入了一片泥地中,瞬间溅起层脏兮兮的水花,斑斑驳驳盖在了鞋面之上。
隔过腾起的水汽,周遭一切皆似晕开了层毛边,却见面前是个不大的村子,入眼一片瓦屋茅棚,单瞧着便觉穷得很。
接过另外两把伞来,谢行尘不咸不淡地掀起眼帘,却见身侧两三步之处正立着块石头,又胖又糙,不甚美观,而那块石头上,歪歪斜斜刻“显圣村”三个大字。
显圣?
将将瞧着那个名字,他便眯了下眼,心道:这村子名起得倒是响亮。
活似神仙于此显灵了一般。
在殷召温的伞下撑起把伞,谢行尘暗自一哂,不多耽搁,抬脚踏着湿软的污泥,向车夫走了过去。
车夫正缩在车盖之下,倒不至被淋个湿透,只是被斜刮来的雨丝吹了个满头满脸,衣衫之上也晕出了水痕。
见着谢行尘行至近前递过伞来,车夫却僵着张脸笑了笑,神情间颇有些怯怯,生动露了翻什么叫笑比哭还难看。
对着谢行尘缩了缩脖子,车夫又转着眼珠向前头看了过去。
站在雨中更是难受,谢行尘冷着张脸,默然不语。
他平日里笑惯了,现下突然冷下来,周身便忽而炸起层难掩的锋芒,竟无端叫人怯惧起来。
自知自己现下脸色差得紧,怕是吓着车夫,他也不愿多做解释,递完了伞,就顺着车夫的视线瞧了过去。
只是将将抬眼一扫,他便倏然明了,缘何车夫会是这般神色了——
一个干瘦的人影正孤零零立在车前不远处。
沙沙雨声曳地,细雨好似在天地间织了道纱帘,人影并未打伞,就这般裹于风雨之间,极是突兀,活似个孤魂野鬼一般。
大有种不把人吓个跟头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当谢行尘半眯了下眼,细细向那人影瞧去之时,却攸地拧起了眉。
见那人影是个垂垂老者,正偻腰拄着拐,脑门上顶着几根极是稀疏的白发,整个人干巴巴的,活似具干尸般,瘦得吓人。
蜡黄的皮肤贴着骨头,露出嶙峋的形状,皱纹层层叠叠堆了满脸,简直同根朽腐枯枝般,好似一阵风便能卷碎了。
而最为怪异的是,那老者脸上,竟挂着对黑白分明的招子,恍若新生幼童一般,清澈至极、纯真至极、怪异至极。
此刻,那对招子正瞪得溜圆,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三人。
一股难言的吊诡之感倏然爬上脊背,瞬间冲上谢行尘的脑海。
他沉了脸,凝神侧了下头,马上便察觉到了古怪之处——
太静了。
整个村子竟没有一丝声响,谈话声、锅碗瓢盆相撞之声、家禽家畜的叫声……一切本该出现的声音皆全然没有。
一方天地之间,只余下沙沙一片雨声。
静得瘆人。
简直似个死人村一般!
灰蒙蒙浓云倾压下来,染上寒凉地风猝然刮来,卷着谢行尘垂落的碎发张牙舞爪飞扬起来,撞来满怀的潮气。
默然片刻,“笃笃”几声轻响,那个不人不鬼的老者忽地拄着拐,颤巍巍向三人走了过来。
“咦——!!!”
老者一动,一声压不住地惊呼便陡然炸响,瞬间撕开这般诡异的寂静。
车夫已然觉出怪异,此番见着老者走来,登时周身一炸,好悬没当场窜起八丈高来。
“公公公公子!!!咱咱咱咱咱快别别别在这呆了……!前头过个几几里应该还还有个村村村子!”
车夫抖若筛糠,好不容易操着打结的舌头结结巴巴顺出句话来,活似只炸了毛的细脚鸡,一个劲往后缩着。
他这拐了调子的话声量不低,老者听得明明白白,一对清澈的招子直勾勾盯了上去。
而后,老者拖着锯木般的嗓子,慢吞吞开了口:
“今日忌出行。”
“……”
车夫彻底软在了鞍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