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账之事细致繁琐,幸而来前已于府中突击一番。又有从前底子在,苏缨宁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收租这般明面上的大事进行得不紧不慢,叫宋会也瞧不出这瘦弱管事有何端倪。
账册对至一半,落锁声从后屋传来。苏缨宁眼都未抬,纤手拨弄算珠不曾停歇。直至身侧漾起清泠泠的声音:“里正,山中这般时节可有野狐出没?”
算珠播敲动作渐缓,苏缨宁想起二哥常说此庄落背靠天山,狐类品种繁多只是极难捕猎,上次带回送她的便是难得一遇的白雪狐皮。沈诀隐下身份借宿于此,难不成真是为了赏玩?
问的是他,宋会礼貌停笔:“山中狐狸不时出没,连鄙人这个常住户都很难摸清它们的脾性。公子若想猎捕,上山后全凭缘分。”
要的就是这句“上山”,沈诀淡淡谢过。临出门时,深眸不受控地瞥向桌边的瘦弱身影。
脚步声远去,苏缨宁不关心他们上山的目的。只觉蓦然少了监视的压力,多了份出门玩的底气。
阖上账簿尾页,余租终于告一段落。
兰叶挑着时机问:“里正,不知何处有野菜土宜,夫人关照捎带些回去呢。”
宋会又是一番好心指点,遥指向远处一田地,让他们随意去挑挖。担心他们不识五谷,不忘提一句是否需乡亲随行,苏缨宁连连摆手拒绝。
主仆二人带上竹篓行至弯坡,随意捡了些野菜时蔬,瞧那蘑菇长势喜人色泽艳丽,登时蹲身放入竹篓以便人前应付。
登坡远眺,入目皆是农忙时节前的碧绿深景。一衣带水,南风起落。清泉流淌汇聚的浅溪若洒金涌动,映照坡上碎玉眸光盈盈闪烁。
溪流不深,浅而白澈。
流水缓缓划过纤指,一股凉意让人猛地瑟缩。待渐渐适应,才将手掌完全置于其中,感受天然泉水的拂动。苏缨宁闭目静思,泉水滑声渐起,独属鱼群的滑腻擦手而过。
“小姐,有鱼。”兰叶低声提醒。
岸边的人旋即睁眼,动作轻巧地换上防湿靴。去沈府那次她便生了抓鱼的念头,苏缨宁抬手挽袖踩溪,脚尖轻触水面,慢慢整个靴底滑入水中不至惊扰鱼群。
“需不需奴婢帮忙?”兰叶轻声问。
苏缨宁全神贯注盯着鱼群,想起幼时在松江府都是钱衡表哥带着下河上树。摸鱼没有百次也有数十次,记忆手感尚在,定能将这鱼群一网打尽。
她躬着身摇了摇头,拒绝了兰叶帮忙的打算。
或许是野鱼灵活,或许当时有钱衡指导下手。一盏茶后,竹编背篓中颗粒无收。
日头悬空加之心头燥热,颊边轻易生出薄汗。发顶随意拢好的青丝随身形松散,黏在后颈深感不适。
沾了水与泥沙的纤手悬在半空,苏缨宁抬起脚跟,背退着行走至岸边:“兰叶,帮我把头发重新挽好。”
空寂的旷野最是悄然,磋磨感未达肌肤,后颈下意识靠后撒娇似的贴去:“快些快些,知道你在身后,不许装听不到。”
与兰叶随意惯了,苏缨宁早分辨不出方才这句话对意志薄弱者而言,有多动人心弦。
耳边终于传来衣物的摩梭声,像是有人半蹲下。苏缨宁笑着继续贴近,方便其拢起发丝。
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较泉水细腻白澈百倍的玉肌赫然眼前。青丝碎发随风而动,纠缠着茉莉花的香气一点点荡漾入鼻,难以言说的酥麻将身后摇曳的心惊得支离破碎。
筋脉深长的手悬停半空,沈诀深吐气息,最后还是没帮。
“路过,拿帕子擦擦手。”
言外之意:擦完手,自己重新挽个吧。
耳廓微动,苏缨宁朝前走了两步才敢回头。
礼部外的举动尚能以礼待苏策之妹解释,这回冷不丁站在“苏凝”身后,其心难测。何况左右无人,自己落单一个……
苏缨宁一把接过帕子,手净后扎起束带,紧接着颤声致歉:“少卿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留小的一命。”
怎么还拿自己当凶手了……
沈诀叹了口气,不厌其烦地解释:“只是路过。”
“真的吗?”
话音刚落,她将帕巾掩在鼻前做防备状。
沈诀被这举动逗乐了,淡淡勾唇:“这是做什么?”
回复理由无他:“风寒。”
“无碍,某亦是。”
昨夜之事忽地涌上心头:他真得风寒了?
上绣玉兰青桐的雪缎帕子徐徐落下,遮住的半张脸显露人前。苏缨宁状似不经意说起:“是昨夜宿在门外的缘故吗?”
寿宴上苏愈的话回荡耳际:她吃软不吃硬。
沈诀一言不发,只顾握拳抵在唇边,咳嗽数声。
私心想听他说句“不是”,会避开很多愧疚,奈何事与愿违。苏缨宁回避视线,咬唇不再追问。
见她欲继续捉鱼,岸上人逡巡良久未找到多余靴具,不好贸然下水:“管事看上去很有经验技法,只是有些生疏。”
苏缨宁沉着声音:“小的从前得表少爷指点,抓过几回。”
她表哥?松江府那位吗?
沈诀云淡风轻道:“寺中曾与钱府有过往来,听闻其与府中三小姐关系极好?”
满脑子都是鱼,苏缨宁随口糊弄:“表兄妹间当然不分彼此。”
沈诀淡笑不语,片刻后自己平复好情绪,抬脚下水,在偏僻角落发现拱起泥浆的漩涡。
苏缨宁背身站着,只知道眼前倏然有鱼群穿过。耳边传来低沉的“捧腹端前”,她迅速行动将其逮住笑得灿烂。
手腕处嫩白的肌肤沾了溪水于光下闪耀,杏眸灵动弯弯,叫人看了不忍移目。
恰逢兰叶回来,苏缨宁捧着那鱼与她嘚瑟:“兰叶快瞧!”
又忽然想起有外人在场,忙收敛笑意接过来人手中工具:“兰叶姑娘,多谢。”
兰叶万分配合地道了声“没什么”,瞥了眼远去的背影,脑中却反复出现刚才的一幕:
清姿卓然的沈少卿着素靴入水,找到鱼群后选了一条赶至前方。接着小姐一举捉得青鱼,将高兴写在脸上,而身后沈少卿的神色……
她不敢擅自揣摩其笑容背后的意味……
不知为何,剩下鱼群游速慢了许多。加之兰叶拿来的工具,竹篓很快装入不少青鱼。直至满脸沾上泥点,苏缨宁才依依不舍回去。
为图省事,竹篓被径直放在厨房外等待蒸煮。这么巧,遇上临无拎着一双洗净的素靴往厨房来。
他很不喜欢自己,苏缨宁来时就感觉到了。本以为又逃不掉一番拷问,谁知来人眼神一见她便开始躲闪,怎么看都是在刻意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