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想起什么,问张茂:“你白日饮宴,晚上又来我这,回去还要理事?”
张茂点头,今日事今日毕。
裴妍赶紧赶人,推着他往门外走。
“别杵着了,快回去做事,想一夜不睡么?”
“阿妍,我身上还湿着呢!”这回换张茂委屈上了。
是啊!这可怎么办?张茂身量太高,她那几套男装都不合适。
“听雨?听雨!”裴妍裹上披风,拉开槅门,想叫他去跟外面的部曲要件合身的来。
“阿妍!”张茂来不及阻止。
裴妍前脚踏出房门就傻了眼。
屋外暴雨初歇,南风混合着潮气席卷而来,撩起她轻薄的裙角。
木质的廊道上一地狼藉,就见容秋和半夏被两个高头大马的部曲反手扣在背后,嘴里还塞了帕子,好不狼狈。
她俩见到元娘如遇救星,“呜呜”的摇头,却在张茂出来的下一瞬哑了声。
一旁待命的听雨赶紧滚了出来,状似谦卑地朝裴妍行礼,眼神却飘浮地瞄向她的身后。
看到这出,裴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怪道没见容秋和半夏呢,合着自己的左膀右臂,早被人卸了甲!
于是刚落下的气性又升了上来,脸色不虞地瞟向身后:“呵,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张茂些微尴尬地摸摸鼻子,理由却冠冕堂皇:“她俩是你府里的武婢翘楚,不试上一试,如何知道功力如何?如今看来,她们连我手下的三等武卒都打不过。防务这块,阿妍还得用心。”
他还有理了?
张茂想描补几句,裴妍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径自绕过他进了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槅门。
张茂苦笑地掖了掖湿透的领口。听雨将从别处借来的干披风与他裹上。两个部曲也很有眼头见识地放了手。
半夏老老实实地到张茂跟前请罪。容秋却敷衍地朝张茂行了一礼,又对听雨哼了一声,随她主人一样,径自走了。
听雨赶紧给她求情。却见张茂不以为忤地挥挥手,裹紧袍子,带着手下回去了——今晚还得连夜给书房开个侧门出来。
这一夜,裴妍睡得很不踏实。
起初,她很生气——张茂心里有猜疑,便可以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扣了她的人,来她这里撒酒疯?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势单力孤,最能拿得出手的两个部下轻轻松松就被张茂压制。他强势若此,她还没有蠢到与他去硬碰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何况,张茂允她进刺史府书房重地,还愿意手把手地教她理事。这样一想,她忽而觉得,今晚的委屈倒也值得。
甚而,她摸摸心口,隐隐地,竟对他今日吃醋跋扈的样子有几分欢喜——原来他这样在意她!原来他平日里的大度都是装出来的!
张茂说政务无趣,可他不知道,再无趣的事,有他陪着,便是最有意思的事。
裴妍想起从前在家学的时候,若叔祖明日要讲她喜欢的故事,她也会这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自小是和裴憬一起长大的。而裴憬是府里出了名的富贵闲人,除了数算,似乎没什么要紧事可做。她很好奇,张茂也好,叔父也罢,他们平日里都在忙什么?
想到即将要与张茂一处共事,从早到晚,一待便是一天,她的脸上就热辣辣的,心头似被奶猫的肉爪挠过,既疼又痒,如蚁啮心——细思这些年,哪怕定情后,他亦与她聚少离多。他总是很忙,忙到裴妍已经可以很快的适应他的每次分离,忙到她已经习惯捂着伤口自己去舔。
他来,她迎;他走,她送。她和世上大多数军属一样,似乎已经麻木,连念想一声都是多余。
可是,私心里,每一次午夜梦回,摧心剖肝时,她还是会疯狂地想念他,尤其这两年——不单单是感情上的。她知道,如今的张茂,还是她入世的底气。她握住了他,就是握住了凉州半数人马!
她甚至不觉得羞愧。多年前,她在张家岌岌可危时扶了他一把。如今,轮到张茂来拉她了——原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何况,她与张茂是要共度一生的。夫妇一体,他的便是她的,她的也是他的,这没什么不对!她给自己打气,却不知为何红了脸,拿薄被捂住了头……
翌日一早,天刚放亮。
当听雨领着裴妍一行来到刺史府书房时,张茂将将打完一套拳法,正在拭汗更衣。见她这么早就来了,星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一边打着外袍侧结,一边走过来观察她的脸色,无奈道:“不是说好辰时么,怎么卯时二刻就到了?”算上脚程,她不得寅时就起了?
为出门方便,她今日依然穿的灯草黑劲装,楚髽发,发顶戴了只皮冠,拿白玉子午簪将将插住,显得干净利落。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既要跟你学那定国安邦的本事,就得戒了睡懒觉的毛病!”裴妍一边四下打量着张家的书房,一边理直气壮地道。
书房是一个家族的核心地带。张家毕竟是旧邸改成的刺史府,书房不大,一间主屋,两个耳室。主屋深阔,由一个五折山海屏隔作内外两间。
她负手看了一转,话题又到他身上。
“何况,”裴妍扫了一眼他的脸,揶揄道,“你眼下的青黑可比我重。”
张茂摇摇头,不与她多辩,直接牵着她绕过屏风,进了书房里间。
这里显然连夜布置过,除了书案草席,靠墙的窗边还放了张四尺矮榻,另侧有道小门,可以自由出入。
裴妍狐疑地看向张茂,瞧这门上鲜亮的红漆,该不会是昨晚才装的吧?何必费这功夫?
“我这里前门进进出出的,除了文士,还有武夫,甚而三教九流的暗探,万一冲撞了你,可不许叫。”他调侃,顺便解释。
屏风后的两面墙上还挂着不透光的青玉帷幕,放下后内室确可自成一体。只要她不发出声音,便无人知晓有人在里面。
张茂指了指山水折屏角落处一尾锦鲤的眼睛。只见那鱼眼活灵活现,于天光下反射着一道荧光,不像绣的,倒像嵌的琉璃。
“来看看?”
裴妍从善如流地站到屏风前,透过鱼眼望去,果然外面的动静尽收眼底。
张茂双手抱臂,问她:“可还满意?”
裴妍浅笑盈盈,刚要点头,忽而,瞄到案上的茶水瓜果,点心小食,樱桃嘴儿又撅起来,葱长的食指点着那些杯盘瓦碟。
“劳驾这些收走。”
他还把她当过去的娇娇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