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寔却就此揭过,继续与堂下的兄弟姊妹谈笑风生,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贾蓁狠狠地一掐虎口,将喷薄的泪意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是,脸上挂着的笑,牵强得比哭还难看——方才,她饮酒之时,分明听张寔森森地道了一句:“多年兄弟情,岂能毁于愚妇之手!”
愚妇?他说哪个?贾蓁借着饮酒,抬袖遮面。这么多年夙兴夜寐不辞劳苦地持家,到头来,就换了这么一句怨怼!就连自小看着她长大的乳媪,也受其牵连,顷刻丧命!
不就是委婉地警告了一下张茂未来的新妇么?谁家新妇初来夫家不要受点磋磨?她身为长嫂,这点体面没有?
织金的袖口挡住眼底恨意,猩红的眼尾射出不忿的余光,缓缓从堂下诸人脸上扫过——张家,何其无情也!
张寔眼角瞥过妻子,知她又想岔了,不免摇头。他在京城主持家业多年,心里门儿清,有些人看似聪敏,实则糊涂,贾蓁是也;而有些人,看似憨顽,实则通透,裴元娘是也。
若张家还是以往的小门小户,贾蓁如此,无伤大雅。可随着家门兴起,安定张氏雄霸西北,贾蓁作为未来主母,不思同力协契,奋楫笃行,反而小性多心,无风起浪,难免让人寒心。
他不是没动过其他心思——这世道,富易妻贵易友,再正常不过。然而,糟糠之妻不下堂,想到妻子这些年与自己同舟共济的情谊,以及为自己生儿育女的辛劳,难免又心软起来。
哎,这事她既悟不了,他只能慢慢教了。张寔准备晚上回去,好好与妻子再说上一说。
另一边,裴妍的位次恰好能看到贾蓁的全貌。她扯扯身边张茂的衣袖,低声问:“大嫂怎么了?”
张茂不以为意,宽袖下粗粝的大掌握上她的,满是薄茧的手指甚而在她的手心里挠了挠。
裴妍不满地瞪他。
张茂不再逗她,看了眼堂上面色惨白的贾蓁,脸上露出一丝鄙夷,却为兄嫂讳,并未直言,而是漫不经心地道:“无事,只是大嫂身边有两个下人,乱嚼舌根,被行了家法罢了。”
裴妍看向贾氏身后,她记得她身边原有个螺青色半袖直裙的老妪,早前在她的房门口也是见过的,如今却不见了人影。
她心里一动,问他:“那两个下人里,不会有一个是梳头的婆子吧?”
张茂不答反问:“如此,可解气了?”
裴妍看向上首言笑晏晏的张寔,不禁感慨:“你大哥笼络人心很有一套。”
她手上一紧,就见身边的张茂突然肃了脸色——裴妍从未见他如此正色过。
就听他道:“父子笃,兄弟睦,夫妇和,家之肥也。阿妍,大哥眼里容不得沙子,我也是。”
这话,既是对裴妍的安抚,亦是变相的告诫。
裴妍却觉得,这兄弟俩有意思得很——都说当面训子,背后教妻。张大郎将将在酒宴上规制了自己的妻子。张茂就来规制她!
仇不隔夜,端的是兄友弟恭!
呵!
不过,裴妍沉默下来,平心而论,自古妯娌难为。她自小目睹母亲与二婶多年龃龉,轮到自己,她自然希望可以和张家大嫂好好相处——前提是,她不犯人。
可张茂还拽着她的手,殷殷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裴妍看了眼上首谈笑自若的张寔,和强颜欢笑的贾氏,想着经此一事,短期内这位大夫人应该不会再为难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尤其张家大夫人,这么些年将府里打理得紧紧有条,又为张大郎生儿育女,地位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撼动的。既然以后免不了要打交道,张家兄弟间也互相打了招呼,自己哪有拽着小错不放的道理?
她自认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于是她也一改方才的娇嗔,面色跟着一肃,朝张茂略略颔首,沉声应道:“唯唯。”
张茂心口一缓,安抚地拍了拍裴妍的手背。
“大嫂不坏,只是近年有些左性。”
裴妍点头,对此不置可否——识人才能论事,她与贾氏相识不过半日,还摸不准她的品性路数。
“我又没怪她。”裴妍浅笑道。
一直关注这头的张寔这才心中一缓。
坐对面的张瑗夫妇才是最难,天知道兄弟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见那贾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还有那裴元娘,一会肃了脸色一会连连点头的。
唐熙可不敢掺和大小舅子的家务事,干脆豪饮几杯,一头趴到案上——醉了过去。
张瑗直翻白眼,唐熙可以醉,她却还得撑着应酬。哎!什么时候娘家的饭这么难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