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偏爱她的羞涩,逗她:“不把我当仇人了?”
“我就是再不敏,谁是罪魁祸首还是分得清的!”裴妍哼道。
张茂浅笑摇头,不再逗她。
她看了一眼天色,见来接应的部曲除去院外轮流值守的,余者都三三两两靠坐在篱笆桩子下小憩,有的甚至还仰头打起了呼噜。
千里奔袭,任再骁勇的悍将都得歇上一歇。
“半夏呢?让她去我的榻上躺躺,容秋已经睡过去了。”
张茂摇头,“许是窝在哪里打盹了。”
“你呢?不休息会?”裴妍见他眼下青黑,也不知这一路睡过觉没?
“本是困的,看到你之后,只觉欣喜,哪里还合得上眼。”张茂莞尔。他笑起来的时候,长眉微挑,洒脱中带着一丝风流。让人恨不起来。
他侧头看坍圮的土墙一角还算干净,对裴妍道:“陪我坐会可好?”
裴妍看着他饱含疲惫却依然亮如星子的眼睛,略略点头。
天光正盛,但他们坐的位置背阴,偶有南风吹来,还算惬意。
于是他俩如乡野的村夫村妇一般,倚着矮墙,席地而坐。
目之所及皆是荒凉。二人静静地望着面前破败的院子——黄土覆地,墙角扎起的篱笆早已残破不堪,本来养鸡的鸡塒草窝,已空空如也。而他们身后,只有三间土坯搭成的茅屋,两侧屋顶已经坍了小半,只将将一间正堂可以容人。
“屋主曾是里正。”张茂望着空落落的场院,和远处荒芜的田地,低声道。
裴妍惊愕。里正的房子已经是村里最体面的,尚且如此破旧。可想而知,其他村人的日子,该多艰难。
他们行了一路,看了一路,沿途村落可以说十室九空。偶有人气,也不过三两老妇稚儿——各路诸侯都在抓壮丁,甚至连年轻的女子都不放过,碰上了,照样抓进营地里,或浆洗,或泄欲。听闻北地还有胡人拿女人和孩子当军粮的,竟公然吃起人肉来!
这世道,比之几年前,越发不如了!
贾后倒台,坍圮的绝不止她家!大厦将倾,压死一片的,往往是地上的蝼蚁!
她忽而想起当年在郭家阿公的寿辰上,她和张茂在客院的假山顶上闲坐乘凉。彼时岁月静好,似乎那只团扇扑不尽的蚊蝇便是最大的清愁。
而今再看,仲夏未变,金乌依旧,而她,从当初的所见皆锦绣,到如今的满目皆疮痍,不过转瞬。
可她依然是幸运的。在这人吃人的世间,她从没有愁过吃穿,到哪都有人惦念照顾。和这方连活路都没有的生民相比,她那些浅淡的爱恨可以说都是无病呻吟!
“阿茂,与我说说凉州吧!”她想知道,在那片她从未涉足的地方,在张家的治下,世道会不会不一样?
果然,提起凉州,张茂眼中似耘了缕缕春风,一扫方才的沉郁。
“凉州很大,你想听什么呢?”
“什么都想听!”
“凉州早晚很凉,但午时很热,南面祁连山下多雨,而往西往北则愈旱。那里胡汉混杂,既有你我这样的汉人,也有半夏这样的匈奴人……”
“半夏是匈奴人?”裴妍惊讶地瞪大眼睛。从前她只是觉得半夏骨架比一般的汉人女子宽大,鼻梁略高了些,眼窝也更深些,却从没想过她是匈奴人!
张茂好笑道:“她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汉人。这有什么,在凉州,除了匈奴,还有鲜卑、羯、氐、羌甚至月氏人,大家住在一处,彼此通婚,胡汉血统混杂的人有很多……”
“哦!”裴妍点头,倒是她孤陋寡闻了。毕竟在中原,胡汉之间,很少见到通婚的。
“那你们还和他们打仗?”
“无法啊!”张茂摇头,“你没有见识过北地严寒,牲畜一死便是一片。胡人多游牧为生,牛羊死了,他们无以为继。眼光就投向了南面的汉人。凉州水草丰茂之处皆在我们汉人手里。我们又擅于水利、耕织,还有屯粮的习惯。这个时候,你是胡人,会怎么做?”
裴妍嘴角动了动,一个“抢”字到底没说出口。
“这么说来,他们抢我们竟是无奈?我们挡他们,也是无奈?”
张茂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将头靠在身后的土墙上,回想起前不久的一场战事来。
彼时,他阿耶被流寇刺杀,重伤在床。秃发鲜卑的一支趁势来袭。
他自己领两百征西军精骑夤夜奔袭,于阵后烧毁敌军粮草,又出言挑衅对方主将,将他们引至事先定好的包围圈,与阴充和氾瑗的左右军合力包抄,一举屠灭敌军千人有余。
为震慑四野,他甚至,建了京观。拿马粪与黄土将一具具死去的敌尸,垒土成观。
然而,当身边人搬运一具胡人尸体时,一页巴掌大的桦树皮纸从他破碎的衣襟里漏出,落到张茂脚边。
鬼使神差地,张茂将它捡起,见上面是一幅运笔粗糙的小像,隐约能看出,那是一个抱着羊崽的孩童。原来这是位父亲,他心里想。
不知怎的,他的心跟着一酸,本想吩咐手下,把这个人就地葬了吧。
可是抬头,便见到密密麻麻的堆了丈余高的尸塔,话到嘴边,终是噎了回去——这些人里,谁不是父亲、丈夫、儿子?
他可以赦免一个,却不能赦免一众。他阿耶病危,他只能以杀止战。不然,死的便是他们!
张茂摊开满是厚茧的手掌。少年时,裴妍曾好奇地问他有没有杀过人。杀人么,自他十岁从军起,便每天都在经历。实在没什么可拿来说的。如今当了统帅,更是看淡生死。
然而,在看到那张桦树皮时,他却憎恨起自己,也恨起这个世道来。
他看向裴妍,眼里带着淡淡的悲凉。他们将来也会有子嗣。不知孩子们可会愿意来到这狰狞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