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拂开秋水,迎着司马毗的目光,一步一步踏进雨里。
她在他的高头大马前停住,素手抓上当卢一角,仰起头,水汪汪的桃花眼尾猩红,眸中带着一丝哀求,嘴角勉强扯出一湾弧度,开口却是旁的事。
“阿毗,方才那支玉胜,我又想要了。我们去看看,可好?”
司马毗脸色陡然一沉,看向裴妍的眸子阴郁无极,内里似滚着一道墨色漩涡,隐隐藏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雨幕下,裴妍高髻微散,鬓角掉下一缕长长的碎发,湿漉漉的搭在雪青色交领襦的敞口里,粘在她白如凝脂的脖颈上。雨水顺着那缕发丝,如玉珠般,向下,一路滚去。
司马毗突然俯身,掐上她脆弱得不堪一握的颈项,死死地盯住她,眼里狂沙将起。
“这么窝囊,还闹什么!”见裴妍闭着眼不敢看他,接着道,“老老实实嫁给我不好么?整日想些有的没的,连个马奴也当人一样支使……”
裴妍眼神一凛,回握住他的手,紧张道:“石勒?你对他怎么了?我俩的事,何必牵累无辜?”
“无辜?”司马毗放开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的内室他也敢闯,还敢说无辜?当我是死人么?”
裴妍摇头,急着解释:“他……只是来跟我道别的。你大概不知,当年在东郊,石勒曾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所以……可否放过他?”
“我竟不知,你们是旧相识?他还曾救过你?”司马毗脸上表情莫测。他点头道,“如此,是不能杀。”
下一刻说出的话却让裴妍脊背一寒。
“那胡奴不是自诩黄钟毁弃怀才不遇?成都王麾下陷队之士有缺,他去,正合适。”
陷队之士?裴妍虽不知军中名目编制,但顾名思义,也知那不是好去处。
“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你何必赶尽杀绝?”
司马毗拧眉,深深地看住她,眼中似有狂风暴雨裹挟着滔天怒意。
半晌,他突然笑将起来,只是这笑,终不达眼底,听到裴妍耳里,却是浑身一寒——就见他的眼里是遮不住的恨与不甘。
“阿妍,你对一个马奴尚能心怀体恤,为何独独对我,独独对我……”他撇过头,没有说下去。
裴妍心头似被长针扎过,不知为何,竟也跟着痛起来。
“阿毗,何必跟不相干的人比?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裴妍忍不住软下声来,轻轻拽住司马毗散落在马腹下的儒衣一角,摇了摇。
司马毗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裴妍,似在辨别她的话里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蒙蒙细雨打湿了少女如玉的面庞,她仰头凝视着他,瞳孔里全是他的影子,眼里似有泪意流转。
周遭灰蒙蒙的,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积起一个个浑浊的水塘。他看到她脚下那双小小的织金尖头履倔强地踩在乌糟的泥水中,渐渐失了颜色。
万千怒意,随着涓涓细流,无声地,融在了她脚下的泥泞里,一点一点地瓦解着面前人的恨意。
冤孽!
终是不忍心!司马毗脸上怒意渐退。他俯下身,向裴妍伸出一只手来。
裴妍迟疑了片刻,终是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上了马。
她身上早被雨水浸透,浑身冰凉凉的,而身后的人尽管衣衫也已尽湿,胸膛却滚烫似火。
司马毗一手握缰,一手怀抱着她,策马回府。他的手臂如一张大网,将她牢牢地罩在怀里,炙烤着她。
就听他在她的耳畔低语:“你既不敢去见孟叔时,可见也不是全然信任张家。既如此,今后好好与我过日子吧!我以东海王府向你起誓,此生必不负你!”
裴妍却不敢应他,假作没听见似的,头低低地埋在胸前。丝丝缕缕的细雨将天地织成了一张更大的网,将他与她牢牢地困在当中,挣不脱,逃不开。
“阿毗,我有点冷。”裴妍不禁抱紧胳膊。
司马毗一惊,这时候再让她去车里也于事无补,只好将她往自己怀里摁了摁,用身上的热意捂着她,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刚到金凤台下,就见成都王的心腹宦官孟玖正撑着伞焦急地等在雨里,见二人狼狈至此,也是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司马毗和裴妍是打马回来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虽说夏季不冷,但这样下去也易遭病。
孟玖二话不说,殷勤地指挥内侍给二人煮姜茶,烧热汤。
司马毗是男子,收拾得快,待他整理妥当出来时,裴妍还在更衣。
他这才有时间询问等在一边的孟玖,发生了何事。
孟玖躬身道明原委。
原来上半晌收到从人来信,在朝歌休养的程太妃已到城外二十里的驿馆。成都王于是带人去郊外亲迎。乐王妃在铜雀台设下家宴,派他来告知一声,请他俩晚上一同赴宴。
程太妃是先帝才人、成都王司马颖的生母,如今还是裴妍的义母。此次回来也是为主持几日后二人的婚礼。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先行拜见。
“你们大王还没回来?”
孟玖看了眼天色,琢磨道:“大王巳时出去的,按说,也该回了。许是雨天道路难行,耽搁了。”
此时裴妍房里唤女婢进去收拾,想来快整理好了。孟玖传完话,不敢打扰这对未婚夫妇,很有眼头见识的退下了。
于是在婢子们提着水桶、巾栉陆续退出去后,司马毗一身清爽地拉开了裴妍的房门。
许是才沐浴过,室内仍残留着氤氲的水汽。一丝熟悉的忍冬香气传来,他跨过半透的三扇屏,就见裴妍一身秋香色襦裙,以手支额,侧卧在榻上小寐。一旁有个脸生的精壮婢子正半跪在侧,替她调香打篆。他派来的秋水反而不见踪影。
“现在瞌睡,晚上又该失眠了。”他朝那婢子挥挥手,那婢子却没有立即退下,而是犹豫地看向裴妍。
裴妍朝她略微颔首,半夏这才退了出去。
“从前没发现,阿妍收买人心很有一套。前有你那贴身婢子容秋,后有石勒,如今连成都王府的下人都对你唯命是从。”司马毗一边理着衣袖,一边坐到她的榻边。
裴妍略坐起来些,给他腾出点地方,不以为意道:“我只相信人心换人心。你待他们好,他们自然也会感念你的好。”
司马毗无奈地摇摇头,对这话不置可否。他从袖囊中掏出一个三寸来长的锦盒递给她,说起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