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心里一动,忍不住抬头,就见司马毗眸中光影闪动,明灭间尽是自己的影子。
“难怪,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你挺讨厌我的。”裴妍别过头,避重就轻道,“可见,人都是会变的。”
她收回手,一边搅动着羹匙,一边道:“就像从前,你哪里会吃这个?我记得那时你……”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司马毗摇头,“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他起身,塵尾搭在臂间,望着棚外来往的贩夫走卒。
“彼时年少,自觉读几本书,注几章释就是经略天下的大才。入仕后,才发现仕途经济,与皓首穷经,没一样是快活的。你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跟你似的,在乡下逍遥?”
裴妍赧然,可还是忍不住腹诽——她在老家也是学了些本事的,比如,种菜?
“前几年,我阿耶大病了一场,府里生计无人支应。我与阿睿本就是帝室疏族,若无钱财交际,宗室之中,谁理你?好在赤龙精于货殖,我们经他指点,南来北往,东货西市,这才把家业重新支棱起来。”
他拿塵尾指了指外面风尘仆仆的脚商,“那时,我比之他们好不到哪里去。这家店,就是和赤龙一起来邺城办事时发现的。”
裴妍愣住了。在她的印象里,司马毗素来是个目下无尘,顶顶骄傲的人。
“你给我的信里从来没提过,我还以为……”
“我只是个受荫蔽承爵的纨绔?”
裴妍低头。她此前确实这么以为。
“好在都挺过来了。如今谁人不晓东海王府财货遍天下?光水玉一项,便供不应求,连成都王都要给你家几分面子。”她软声安慰道。
“这倒是。旁的不敢说,这些年,王府内有大半的资财得从我手头漏出。不然我那祖母为何巴巴地要把族里的女郎往我身边送?”
司马毗转身看向她,凤眼里七分自矜三分委屈:“所以阿妍,你对我何其不公!”
裴妍疑惑地看向他。
“论带兵打仗,我或许不如那张家二郎,但论家财人脉,他未必赢过我。人情利益,我哪点输他?你不该急着下注。”
“我不是为了前程才跟他的。”裴妍急道,他当她是什么?见义忘利的赌徒么?
“那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裴妍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过身,与司马毗并排望着外间熙攘的人群。
良久,她问他:“阿毗,你曾说过,想成为我阿叔这样的人。如今,还这样想吗?”
司马毗望着人群没有说话。他儿时最崇敬的人确实是裴頠,想像他那样位极人臣,辅佐天子,推行儒道,力挽狂澜。可想到裴頠对他家做的事儿,以及这位大人的下场,他动摇了。再高位的辅臣也是臣!见天子需跪,遇政敌要斗,斗不过得死。何如……
司马毗的眼里露出一丝奇诡的光亮。这光亮,裴妍何其眼熟。在闻喜乡下,那些削尖脑袋往王导面前凑的郎君,眼里都有这样的光——那是对权势的渴望。
“阿毗,你杀裴遐,是因为阿叔的死,与你家有关系吧?”
司马毗转身,眸中厉光一闪,斥道:“何人与你嚼的舌根!”
“何需旁人说?”裴妍摇头,“自阿叔走后,婶婶哀毁过度,我阿母曾短暂掌家,我亦从旁协助。实话说,这事,你家做的并不高明,蛛丝马迹,前因后果,总能连上线。”
司马毗苦笑:“若我说,此事发生前,我毫不知情,你可会信?”
裴妍点头:“若你来行事,不会这般漏洞百出。”
听到这句赞语,司马毗倒是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他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
茶棚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到处雾蒙蒙的。方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一瞬间冷清下来。偶有几个行人想来茶棚避雨的,见到守着棚口的那些精壮部曲,犹豫了会,纷纷掉头跑了。
“人总有不得已的时候。”他轻声道。
“所以呢?阿叔与你阿耶那么久的交情,竟是为了一点龃龉,和那摸不清的权势,说杀就能杀了?”
裴妍伸出手去,细密的雨珠落在掌心,“我自小蠢笨,故而我喜欢有仁恕之心的人。这样,即便哪天没用了,也不至于死的太惨。”
“仁,恕?”司马毗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将这两个字吐出,仿若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敢说张茂这个杀人如麻的武将,仁心仁术?”
他抬起塵尾一指西北,看着裴妍的眼里尽是讥讽。“前些天,我不过杀了一个与你家有仇的裴遐,你就嫌弃我跟什么似的。实话说,我手上的人命,跟他这个平西将军比起来,才叫小巫见大巫。你不会以为他真是什么宽仁之人?慈不掌兵的道理,还用我说?”
“他是将军,为国征战,哪有不死人的?何况,他杀的都是乱臣贼子,是该死的人。你杀的却只是你一家的敌人!一个为国,一个为家,高下立判!”裴妍一改方才的沉默,据理力争道。
“好一个为家为国,那他阿耶眼睁睁看着周处赴死的时候守的是什么?跟孟叔时合谋装病,只放三千宿卫兵回京又算什么?你仔细想想,若说你阿叔的死我家占五分,那他张家,又清白在哪!”
“你胡说!”裴妍吼道,秀气的脸上因怒气涨得通红,二人跟乌眼鸡似的,互相不服对方。
“东家,结账!”裴妍高声道。她一刻也不想与污蔑张家的人在一处。
可怜那东家原本瑟缩在茶棚一角,眼看着棚里的贵人突然争执起来,一时吓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哼,你不必急着替他家喊冤。你我大婚,孟叔时也来观礼。他现今就在成都王府,你若不信,大可跟我去问问他。看看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看看你那‘仁恕’的张二郎究竟是人是鬼!”
不待裴妍回应,司马毗一把扔掉塵尾,拂袖而去。
外面细雨蒙蒙,他竟也不撑伞,迎着风雨翻身上马,挽缰等在茶棚外。
身后自有部曲来结账。远远跟着的秋水来请裴妍上车。裴妍却立在原地,脚下如有千斤重——孟观就在成都王府,她要去对质吗?
她抬头,见司马毗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雨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意。
漫天烟雨犹如一张浸湿的幕布,无声地隔在二人中间,将他石蜜色的儒衣包裹,可他依然高高在上,一派胜券在握,狼狈的反而是她——他犹如执掌刑狱的廷尉,执着地要押着她,去见那唯一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