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不是这个意思。”贾蓁忙道。
钜鹿郡公府是张家的恩人,里面又有小叔子的心上人,她本不该多嘴。只是想起方才阿弟匆忙来见自己,带来的消息着实不好。她心一横,索性将自家的担忧吐出:“听闻赵王屠尽贾后一族,五服之内无人幸免。妾家虽与废后相去甚远,到底沾着一个姓,就怕赵王……”
张寔明白她的心思,贾蓁娘家与皇后早年同出一族,虽已脱离五服,又是旁支庶亲,来往较少,但若有心人恶意攀扯,难保不会受池鱼之灾。
张家联合挚虞借卜筮进谏,若被赵王查出端倪,赵王不敢拿安定张氏如何,但贾蓁娘家不过一届商贾,打杀一番敲山震虎却是再容易不过。
张寔浅笑,摇了摇头,赭色的发带拂在翠色的锦垫上。他轻拍妻子的手,安抚道:“你信不信,现如今,即便赵王抓到了咱家的把柄,他也只做未闻。”
见妻子半信半疑,张寔并未多言,只是抚了抚妻子的肩头,离开坐榻,踱到窗边透气。
贾蓁虽聪敏,但到底出身商户,对朝堂沉浮看不清楚。有些事,总要她自己想明白才好。
世易时移,张家已非过去仰人鼻息的小门小户,而是正经手握一方兵权财权的封疆大吏。赵王若想坐稳如今的位置,便得想方设法地拉拢他们,而非结仇。
何况,裴家也好,郭家也罢,都是百年世家。赵王已经雷霆手段屠了一个平阳贾氏,若再出手,岂非让整个士族人人自危?
赵王可不是孙秀,他还想着再进一步,登高望远哪!没有世家支持的皇帝,能坐稳宝座吗?
赵王正缺一个台阶,一个可以与世家豪门和解的台阶。
也是看准这点,他才敢请挚师叔出山作保。
窗外夕阳燃尽,一点赤红的余晖隐在黑压压的墨云后,房外的家仆借着最后一点天光,陆续点亮了廊下的风灯。
看着摇曳的灯火,张寔两手背后,任晚风撩起轻飘的发带,思绪随天上隐约的星子飘向西北。
不知阿弟如今到了何处?在做什么?可知晓京中事?
想起弟弟的嘱托,张寔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握紧。事发突然,张司空府他未能护住,钜鹿郡公府万不能有失!否则,别说阿弟那里过不去,就是阿耶那里,他也要被迁怒。
……
春日迟迟,四月的凉州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雪山冰融,溪水潺潺,冰沟河两岸苔绿斑斑,一只幼鹿跟着鹿群俯身在溪边饮水。
“呦呦!”突然,幼鹿感到身边的伙伴躁动起来,它竖着耳朵细听了一会,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撒开四蹄,跟着鹿群向林深处雀跃而去。
不多时,地面响起一阵隆隆的震颤,一队黑甲骑兵裹挟着漫天烟尘自天边而来。
为首的,是一个刚及冠的年轻人,只见他单手提缰,一手握剑,后背箭囊,两鬓碎发散在白玉般的面容上,刀裁的剑眉微蹙,微微蜕皮的薄唇紧抿。
他的马鞍后系着一只鼓鼓的布包,隐隐往外滴着血水。有经验的卒子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怕是装着囚首哩!
来人正是张茂。
至溪边,一行人放马饮水。
张茂身后的副将上前,递上一只犹带体温的胡麻饼。
张茂撕了一小块,余下的仍抛回给他,命他与手下分食。
副将不肯,还欲推让,另一副将一拍他的后背,戏谑道:“前面就是姑臧,二郎这次出其不意毁了秃发鲜卑的粮道,斩杀树机能的堂弟务丸,让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胡人不敢轻举妄动。主公定已在城中摆下庆功宴,只等二郎回去便行封赏,你这胡麻饼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想起即将到手的赏赐和荣耀,身后的儿郎们一扫连日奋战的疲惫,个个来了精神。自主公张轨被胡人所伤后,姑臧城中人心浮动,凉州的胡人更是纷纷趁火打劫。幸好张二郎及时赶回,临危受命,主持政务,又接下军中事务,还带兵狠狠敲打了几个胆敢出头的胡人刺头,这才将局势稳定下来。
然而与众人的雀跃不同,张茂并无获胜的喜悦,相反近日他一直觉得心内惶惶,似有大事发生。
“嗷嗷……”他不自觉地抬眼望向东南,一只白翅黑点的海东青直飞冲天,随层层叠叠的祁连山脉绵延而上,很快被高耸入云的雪山阻隔了视线。
他收回目光,闷闷地嚼了一口胡麻饼,发往京城的探子也该回来了,不知近期可带回什么音信?阿妍,还好吗?
……
天色将晚,夜风骤起,裹挟着将落未落的水汽,凝在府前诸人的发梢眉心。
一身齐衰的裴妍随嫂嫂柳蕙左右搀扶着小郭氏,焦急而又惶惑地望着巷子口。
身前是二房诸人。裴崇和裴该身着斩衰,手执哭丧棒,与裴憬一起,立于最前头。
不多久,“咯吱,咯吱……”远处传来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就见昏黄的日光里,两个黄门一左一右赶着一辆白绸顶的轺车自巷口行来,两侧各有一队兵马护送。
王夫人在裴妡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到车前。
为首的黄门面无表情地朝王夫人略行一礼,便朝身后挥挥手,自有将士撩起帘来,就见一张草席裹挟着的人被搬了出来,停在府门前的空地上。
那些黄门和将士或是怕被裴家牵累,或是早得了上峰的嘱咐,竟是径自把人丢于门口,招呼也不打,便匆匆回去了。
小郭氏立即将裴妍紧紧捂在怀里,不让她直面这一幕。
然而,裴妍的眼睛虽被遮住了,耳朵却没有。她听得周围瞬间哀哭一片。尤其那几个刚被接回来的侄儿侄女,虽不明白家门遭遇了什么,但在此情境下,或被吓的,或一个看一个,皆嚎啕不止。
裴妍虽未能亲见,但在瑟瑟发抖、啜泣不止的母亲怀里,亦能想见叔父的惨状,不禁悲从中来,亦跟着啜泣起来。
万千哀哭中,突然听到一声嘶哑地厉喝:“噤声!”是二婶王夫人的声音。
裴妍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就见一身斩衰的王夫人端肃地立于府门前,虽脸色苍白,眼眶湿红,但腰背笔挺,带着经年主事的威压,对跪在身后的儿女仆从道了一句:“迎郎主回府!”
声音不大,却让诸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