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季犹疑:“可是二郎有令,让我等以元娘为尊。”
听雨自然记得张茂的话。但在这紧要关头,一边是成熟稳重的张大郎,一边是从未主过事的裴元娘,他私心里自然更信服前者。“大郎说最迟明日便会来消息。你我便劝元娘等上一日,若事不成,另行决断不迟。”
丁季觉得有理,赶紧回去联系容秋。
时值正午,天色却不见好转,斑驳浓厚的黑云如一张湿透的幕布,将整个皇城牢牢地笼罩其中。
含章殿外,桂树枝丫暗影乱颤,印在乌木十字窗棱上,好似群魔乱舞。
赵王抿着唇角,一脸凝肃地坐在上首,吊稍眼里精光暗藏,牢牢地盯着堂下。
挚虞正襟危坐,手上的五十根蓍草分了又分。终于,六次之后收卦。
赵王身子往前微探,试探着问:“如何?”
“不好。”挚虞摇头。
“竟是下下卦?”
挚虞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紧不慢道:“阴阳相转,尚有动爻,可趋吉避凶。”
“动在何处?”赵王急道。
挚虞解答:“吉人行善,惟日不足。围三漏一,方显余庆。”
赵王闻言,蹙眉捻须,半晌不语。他初执牛耳,正是恩威并施的时候。前番诛张华、裴頠,是显威。如今,也该布恩了。……
巨鹿郡公府,裴妍听了容秋来报,秀眉锁紧,隐有薄怒。她原以为,凭着张茂给她的印信和名册,就可以领着他的私兵解家里于危难。没成想,他们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让她再等上一日。
裴妍心里又是来气,又是焦急,又是委屈。若张茂在这,她真想好一番告状!
然而,此时的张茂远在天边。如今的自己身边,只有容秋和定春,就连家里那些由张茂安插进来的部曲,明的也不在她的调度之下。
一阵无力感袭来,她有些气闷,扶额皱眉之余,瞥到自己保养得如玉葱一般的芊芊嫩手,下意识正反看了看,突然摇头,自嘲一笑:“原以为差遣人很简单,到底是我不懂事。”
这几日的天翻地覆,让她意识到,她以前可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是因为她有一个德高望重又大权在握的叔父,还有一个掌着实权、万人之上的皇后表亲,以及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家门庇护。
而这些靠山一旦没了,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怕是张茂的私兵,亦不曾真心听命于她。
裴妍惶惑地盯着自己的指尖。若只因她是女儿身,可贾娘娘,祖母,还有二婶,她们也是女子,凭何大家伙都听她们的?
若裴妍的祖母还在,或能哀叹一声,为她答疑:小郭氏庶女出身,出嫁后没多久就守寡,从不掌家。她不懂“养望”二字何其重要。连带着对裴妍的教养更多只能仰赖公中的安排。不及王夫人对裴妡,从才学到用人,全方位的言传身教。
一个人能否在家里、在族中甚而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出身占一半,自身能耐占另一半,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贾后可以独揽乾纲十年,令宗室、外戚和世家表面归顺,除了她背靠傻皇帝,占着大义的名分外,还因她听得进贤臣的谏言,处理朝事杀伐决断,又深谙派系制衡之术,让诸臣不得不服。
至于郭太夫人与王夫人,二人先后为巨鹿郡公府主母,掌阖府人事财权,威望也在一天天的治家中打磨出来。
而裴妍,她此前的十几年人生里,既无掌家管事的经验,又没有宫闱谋生的本事,如今的她,脆弱得好似刚出世的婴儿,一夕之间失了襁褓,尽管努力啼号,却无人在意。
她内心憋闷,心里藏着一股浊气。若说从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温柔乡的旖旎,对那些权啊钱啊不屑一顾。而今的她,只恨自己过去犹如痴子,空长了年岁,没半分能耐撑起家门。
她更是头一次意识到,张茂是张茂,自己是自己——张茂能驱使的人,她未必驱使得动。那些信服张茂的人,未必能信服她。张茂有的种种筹算,她一样也没有。
以色侍人,安能长久!
“如今才醒,是不是晚了?”裴妍喃喃。
突然,门外隐隐传来一阵人仰马嘶的响动。一时间,如油入沸水,在这多事之秋,每一点动静都牵扯着府里上下的人心——令人不禁往最坏处想。
贾后倒了,家主死了,姻亲们囚禁的囚禁,断交的断交,如今,终于轮到她们这些池鱼了吗?
长房和二房很快汇到一处。
王夫人一身素袍,面容清冷,端坐于堂。裴妡红着泪眼,无声地靠着母亲坐着。崔华堂、始平公主亦侍奉在侧。
诸人皆一身素服,面色凄楚,有暗自落泪的,有失神惶惑的,但皆衣冠齐整,无一人失态——即便引颈待戮,也不失百年世家的风骨。
小郭氏亦撑着病体,被柳蕙请了出来。
裴妍赶紧去牵母亲的手,却发现她母亲的指尖冰凉彻骨,一丝人气也无。
“手炉呢?”
定春为难地朝下使了个眼色,原来手炉就在小郭氏的另一只手里。
裴妍大骇,知道阿母这是寒症又发作了。她无法,只得牢牢将小郭氏揽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着浑身打颤的母亲。
一时间,女眷皆集于堂上,儿郎们则守在廊下。
一屋子女人,除了屏气凝神的呼吸声,竟是落针可闻。
裴妍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的脑海里不可控地浮现出几年前东郊惨案的一幕幕。那些婢女部曲被屠前,定也如他们这般束手无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