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拍拍女儿头顶,叱笑道:“之前日日念叨你阿姊,如今你阿姊归家了,倒又争起宠来!”
王夫人这些年越发丰满,三年未见,腰围又粗了一圈,王家体胖看来是不分男女的。最让人惊喜的是裴妡,这丫头和裴妍一样,身段长开了,竟比裴妍还高上一头,只是身材过于纤细,不似裴妍那般前凸后翘。从长相上说,姊妹俩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只是裴妍的五官立体些,身上也更丰满些,因而美得更加震撼。
裴妡则略显寡淡了些,配上她洛阳第一才女的美名,很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裴妍与堂妹关系最为要好,赶紧去拉裴妡,对妹妹道:“我也有许多话要同你说!一会去你那玩?”
裴妡欣然应好。众人寒暄了好一阵,郭太夫人放两个孙女出去,自己留了两个儿媳叙话。
姊妹俩好久没有聚在一处了,待从太夫人处出来后,裴妡就急不可耐地拉着裴妍去了自己的院子。正好裴妍的闺房还要收拾一番,晚上裴妍也干脆在裴妡处睡了。
姊妹俩头靠头地躺在榻上,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闲话。尤其裴妡,裴妍不在家,府里就她一个女郎,可把她憋坏了。宫里虽说有公主和王家女郎,但到底不是自家姊妹,许多话只能憋在心里。如今好不容易把裴妍盼了回来,忍了三年的闲话,像关不住闸门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从三年前俩人分别开始,到如今裴妍归京,这中间发生的人事变化絮絮叨叨地讲给堂姊听:“皇后这些年贤惠不少,亲封了十几个后宫。然而那些妃子虽有生育,却都生的女儿,大多还夭折了,帝后很失望。太子却很得意。”
“圣上子息不藩,着实愁人!”裴妍附和。
裴妡不置可否,继续道:“太子宠爱的蒋美人去年初生了一个女儿,然而太子妃却一直没动静。王家叔公那里都急坏了!”
“太子妃哪里不好?太子竟敢宠妾灭妻!”说到这里,裴妍也很愤慨。
“可不是?嫡亲的姊妹,命数却大不同。你看贾表哥和景风表姊感情就特别好。哦对了,景风阿姊又怀上了,年底就要生了!”
“看不出来啊,贾表哥那么风流的人物,却被景风姐姐制住了。”裴妍惊叹。
“谁说不是呢!”
“去年你写信给我,说韩芷表姊成亲了,嫁的颍川荀氏的郎君。她过得怎样?”提到贾谧,裴妍自然要问问韩芷的近况。
裴妡摇头,叹道:“不怎样,你知道的,阿芷姊姊最不耐烦规矩的,可荀家却是出了名的古板。年节宫里大宴,我碰见她一回,听说她已经辟府另居了。”
裴妍捂嘴:“和离了?”
裴妡摇头:“这倒没有,荀家与贾家关系尚可,断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断了姻亲,只是夫妻俩过不下去,各玩各的罢了。”
“阿芷姊姊也是胆大,哪有新妇单独出去住的?”裴妍匪夷所思道。女子开府另居,那是只有公主才有的特权。哪怕是世家贵女,都没有这样的资格。
“何止,我听说,她还养了不少面首呢!”裴妡贴着姐姐的耳朵神秘地道。
裴妍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荀家和贾家都不管?”
裴妡摇头,小声道:“荀家不敢管,贾家呢,不管是从母还是表哥,都宠着她,任她胡来。她又得娘娘喜爱,谁敢说话?”
裴妍真是被这位远房表姊震惊到了。她万万没想到,已婚的妇人还能这么玩?
“对了,清风妹妹也订亲了,夫家是清河崔氏的宗子,嫁过去要做冢妇呢!今年开始清风连宫门都不进了,说是在家里专心理事。我去看过她俩回,真是累啊!我将来说什么也不嫁宗子!”
这点裴妍也赞同,一家主母尚且诸事繁杂,何况一族的冢妇。
提起嫁娶,裴妡坏笑地揶揄裴妍:“我听阿母说,待东海王秋请,就要定下你与世子的婚事呢!”
“什么!我怎么没听阿母说起呀!你就会拿我开玩笑!”裴妍不可置信。她对司马毗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半大小子阶段,从前只把他当玩伴,如今家里却要给他俩订亲!说实在的,裴妍打心底里觉得别扭!
裴妡半开玩笑道:“羞什么,你与东海世子是两家长辈老早定下的。只怪我以前年纪小,不知道避嫌,总插在你俩中间玩,以后万万不敢了!”
“没有的事!你别胡说!”不知为何,裴妍心里一堵,并不想探讨这个话题。她捏了一下妹妹的粉腮,回击道:“还敢说我,你就比我小半岁,我若是订亲了,你能逃得掉?快说,二婶相中了哪家郎君?”
裴妡的俏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嗫嚅道:“哎呀,哪有相中,就随便看看罢了。”瞧这欲盖弥彰的样子,明显话里有话啊!
裴妍两眼放光:“二婶真给你相看人家了?”
裴妡起初害羞不肯说。
裴妍哈口气咯吱妹妹。裴妡怕痒,终于撑不住漏了口风,原来是汝南太守的大郎君王承。
“太原王家的啊!”裴妍并不意外。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同出一脉,算起来是裴妡外家那头的远亲。
“我叔公很看重这个王郎君,说他堪比名士南阳乐广……”
“呵,这么厉害!”据说王衍相人从无出错,他既这样说,想来此人必是有大才的能人。
裴妡却有些忐忑道,“就是年龄有点大,他比阿憬哥哥还要年长一岁哩。
“啊!”裴妍捂嘴,“那他怎么现在才订亲?”
“听说早年有术士与他批命,说他必得冠礼后订亲,才可一生平顺。”
“切,这什么话?难道早点娶妻会害他不成!”
“名士嘛,总归有些与众不同的。”裴妡红着脸替未婚夫婿辩白。
“我家阿妡要嫁给名士了呢!”裴妍故意坏笑着取笑她。
“不及世子妃万一!”裴妡毫不示弱。
“讨厌,让你说我!咯吱你!”
“哈哈哈哈……”
姊妹俩在床帐里笑闹个不停,屏风外,进来不久的王夫人轻轻放下内室帷帘,朝照顾裴妡的乳媪侍婢做了噤声的手势,嘴角含笑地走了出去。
裴妡的婚事是王氏千挑万选出来的。他们钜鹿郡公府虽是河东裴氏旁支,但这些年借着贾后之势,早已与嫡支分庭抗礼。
裴妡是王氏与裴頠唯一的嫡女,婚事自然只有他们挑人家的份。这夫家除了要门当户对,家风还要好,公婆脾性还得温和,准女婿除了品性好,才学也不能差,最好是家中嫡长子,这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太原王氏的麒麟子王承。
王承自幼有才名。他的母亲与王家亦有亲,且为人温和,不论是裴頠还是王夫人都对他很满意。就是年岁大了点,不过老夫少妻亦有老夫少妻的好处,本来嘛,女人就比男人老得快一些,丈夫年纪大些,面对小娇妻时往往会更疼人。
裴妡在家里的安排下,与王承见过几次。今日听女儿的意思,对那王承也挺满意的,王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姊妹俩玩闹够了,皆气喘吁吁地仰躺在榻上休息。
裴妡突然想起什么,对裴妍到:“去岁荀夫人欲送两名婢子与伯母,大母给伯母去了信,伯母不愿意,大母就寻了由头回绝了。”
“咦,还有这事?阿母怎么没同我讲过?”荀夫人是小郭氏的嫡母,裴妍的嫡外婆。可是她对小郭氏母女素来不亲近,逢年过节遇上了,也就是个面子情而已。她们在京城时未见她多关照,怎么会在她俩离京后,突然要派人来呢?
奇怪啊!裴妡也想不通。“许是你阿公担心你们,故而请荀夫人物色了婢子相赠也未可知。”
裴妍点头,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裴妡又想起晚膳时的一幕,问裴妍:“今日见你胃口不佳,素日最爱的肉粥居然只吃了一半,可是长途劳累,脾胃虚弱?明日请顾和缓来给你瞧瞧身子?”
裴妍心口一沉,她哪里是胃口不好,而是想起沿途所见,再看府里满桌佳肴,便觉每吃一口,都是罪孽罢了。
她把自己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了裴妡听。尤其是那易子而食的事,听得裴妡惊骇不已。
裴妡自小出入宫闱,从未离开过京城。若说裴妍所见皆是锦绣,那裴妡更甚。如何能想到“盛世”之下,竟还有人吃人的惨况!
“怎么还有这等事?”裴妡不可置信道。
“若非亲历,我也不信!”裴妍道,“赤龙叔公和阿茂哥说他们会将此事禀奏天子。但愿以后别再有这种事了。”
“呵,上报天子还不如上报娘娘!皇上知道了能如何?再问群臣‘何不食肉糜’么?”裴妡的反应与张茂如出一辙!
见裴妍一脸茫然,裴妡叹气,暗忖堂姊离京多年,怕是早忘了咱们这位天子是什么德性了,便将那肉糜的典故和堂姊说了。
裴妍听罢,只觉万分失落,正如裴妡所言,若这事连皇帝都管不了,那天底下也就只有皇后可以管了。
她讪笑着摇了摇堂妹的胳膊:“你明日回宫,若能见着娘娘,跟她提一提这事?听阿茂哥说,人吃人,是要上史书的。娘娘操劳半生,想来不希望史官这么写她。”
裴妡没敢应声,嘴角微微含着苦笑。
娘娘?她这些日子要么忙着跟太子斗法,要么忧心四方胡人暴乱,对于这等小灾荒,只怕晓得了也不会重视。
“我尽力吧!”与裴妍解释不通,又不忍见她失望,裴妡只好这么敷衍着,一如此前的王导。
事实正如裴妡所料。翌日,她趁着皇后来与河东公主一同用膳时,把这事当奇闻说了。河东公主惊骇不已,进了一半的肉丸子生生吐了出来。
皇后眉头微蹙,放下金箸,意味深长地点了裴妡一句:“民间的乌糟事何必当真,许是茂弘(王导)看错了也未可知。”
原来王导也将此事报与了皇后知晓,只是贾后懒得管罢了。
也是,在以皇后为首的很大一部分人眼里,生灵涂炭,易子而食算什么,只要易的不是自家孩子,煮熟了,不就是一锅肉嘛。
裴妡默默地放下手里的银箸,看着满案的佳肴,顿觉无味——她这才体会到裴妍的心情。
只是,她也好,裴妍也罢,又能如何?天子痴傻,皇后不管,她这个公主伴读还能下旨赈灾不成?
若干年后,司马家风雨飘摇,山河梦碎,裴妡于衣冠南渡的客船上,遥望那浩荡江水,蓦然回想起此事,才惊觉,原来一切早已埋下伏笔。
这样的帝后,这样的家国,焉能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