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面色凝重,眼刀犹如利刃,盯着地上的头骨不说话。
王导拍拍他:“想什么呢?”
张茂没理会他,转头对裴池下令:“找个人,下去看看。”
王导拦他:“何必多事?”
张茂却不为所动,冷声道:“下井者,赏五金!”
裴憬本也在呕吐之列,他虽不懂张茂要干什么,但这么多年的信赖,使他本能地与张茂站一边。
他好不容易抑制住恶心,对身后仍在犹疑的裴池道:“没听见么!敢下去的,赏五金!”
王导皱眉摇头,却拿他们没办法,谁让跟来的裴家部曲不听他的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真有一个胆大的队正自告奋勇下了井。只是他下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上来时却也像裴妍那样,站都站不稳,倒地吐得不轻。
“全是,井里全是……”他结结巴巴道。
“全是尸骨?”裴憬忍着恶心,不可置信地问。
那队正语无伦次地点头称是。
诸人脸色煞白。
王导亦震惊,他原以为只是简单的抛尸杀人罢了。
张茂眸光一沉。他素来温和,然而此时却好似魔怔了一般,浑身散发着煞气。
王导自觉地离他远了些!
只听张茂继续下令:“捞尸者,赏五十金!”
五十金!这都能在京郊买套小院啦!
又有一个年轻人大胆地站了出来,就听他道:“某父祖皆为庄子上的屠户,不惧这些。”
然后又叫了两个跟他相熟的年轻部曲在井边接应,又问张茂要了篮子和钩子,自己拿布条遮了口鼻,下井捞尸去了。
不一会就有一篮子骨头被吊了上来。
捞出的尸骨被那两个年轻人平铺在了地上。待他捞上的尸骨越来越多,在场诸人的脸色越来越白。
原来,这些尸骨虽被斫得细碎,但从头骨、胫骨、脊骨这些骨头的数量和大小来看,分明不像是猴子,而是……还没长成的幼童。
这一排排的幼童人骨无章地散落在井边,似在无声地控诉着曾经发生的惨案,已有不少胆小的部曲吓得小便失禁,委顿在地。
王导和张茂脸色皆凝重起来。
王导对张茂摇头道:“足矣。”
张茂仰头看了眼热辣辣的烈阳,金光镀在他俊朗的半边脸上。
王导分明见到有一滴晶莹一闪而逝。
这次张茂没有反对,他派人给井下的年轻人传话,叫他不要捞了。又派人将已捞到的尸骨重新抛回井里,填井为碑,掩埋死者。
裴憬已经吐得不行,张茂遣人将他送到了车上休息。
自己却和王导去了旁边的草屋叙话。
这草屋早已破损,哪怕有仆从打扫清理过,依然到处灰扑扑的。
二人坐不下去,干脆站着聊天。
“茂弟以为,可是人殉?”
张茂摇头:“人殉当骨肉完整,何以拆解至此?何况,那些人骨,分明是烹煮过的。”
王导其实隐隐猜到了一些,只是上位如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罢了。他深深吸气,终是叹道:“竟有人食无辜幼童,牲畜耳!”
牲畜?虎毒还不食子呢!然而,若非将人逼到绝境,有谁愿意放着人不做,去做那畜生都不如的饿鬼呢?
张茂闭眼,总结道:“不是一人,一村皆如此。”
“易子而食?”王导终于得出了他最不愿相信的结果。
张茂点头。以前只在史书里听过这种惨况,没想到朗朗乾坤之下,居然真的发生了。
他们这些居高位的王孙公子,入目繁华,行必宝马,衣皆锦绣,何曾想到,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黎民早活得连畜生都不如!
“天耶!”门外传来惊呼。
张茂回头,破落的草屋门口孤零零地立着一个裴妍。只见她小脸煞白,眼神惊惶,颤抖的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裙摆,显然他们方才的谈话,都被她听了去。
张茂赶紧上前扶住她,责怪道:“定春和容秋呢,怎让你一个人跑外来?”
裴妍没有理会他的诘问,只喃喃道:“那些孩子,是……被吃了?”
王导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对张茂道:“元娘怕是魇着了。莫说是她,就是我等,今日也吓得不轻。”
此时容秋急急寻了来,原来午间炎热,她去车里给裴妍拿腰扇去了。
张茂一个眼刀过去,容秋猜到自己大概又闯了祸,而祸端,便是眼前这个一脸惊惶地立在草屋门前的裴妍。
她赶紧一溜小跑地接替张茂去扶她,可裴妍却一把挣脱了她,抓住张茂的袖口,问他:“那些孩子,刀砍在身上该多疼啊,他们一定在拼命地叫着阿耶阿娘吧?可他们的阿耶阿娘却要吃他们的肉!”
人心肉长,纵是上过沙场见惯生死的张茂,此时也不忍细想。
“阿妍,”张茂犹豫了一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劝她:“这些都是猜测,谁知真相如何!你且回去歇着,有消息我再同你说!”
裴妍摇头,之前,她听阿母说起她的外婆一家出身农户,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碰上灾年还要卖儿鬻女。她便觉得人间最惨莫过于此。直到今日,她亲眼见识了饥馁之下,人性之恶之癫狂,才隐隐意识到,张茂那日说她的“所见皆锦绣”,有着怎样的含义。
“人间已到这般地步么,我却今日才知!”裴妍低头踩着脚底的烂泥,心里只觉被紧紧揪着。她的亲外祖父一家,许就是在这样的饥荒里没的吧?
“这是上位者的过失,与你何干?元娘不必自苦。”王导见不得美人落泪,便想好言安抚她。
“上位者?”裴妍嗫嚅了几遍,转头问王导:“都吃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和娘娘没有决断?”
王导被问住,天子痴傻,皇后骄奢,这俩位皆是高坐明堂目下无尘的主,哪有闲心过问苍生?
他看向张茂,果见那张俊逸的脸上亦牵扯出一抹淡极的苦笑,显然没指望那个“何不食肉糜”的傻天子,和他那个骄奢淫逸的皇后。
然而,这些话,心里想得,嘴上却说不得。王导低头长叹,国无明君,身为臣子的他们能如何自处?
王导自诩是长辈,模棱两可地开解裴妍:“这里离京城尚远,天子哪里能知晓这里的事呢?不过既然叫我等遇上了,自是要上达天听的。”
裴妍与王导不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张茂。
张茂不忍她失望,承诺道:“会有人为他们做主的。如你所言,人吃人,是大事。哪个在位者不惧史书手笔?”
即便帝后不管,他也会把事情报与张司空和裴郡公,有他二人在,总能对受灾严重的村镇予以救济,虽说杯水车薪,到底能挽救一二。
裴妍被二人好说歹说地劝了回去。
王导长舒了口气,对张茂道:“平日不知,元娘还有这般侠义心肠。”
“她素来仁义。”张茂叹道,眼里是自己都没发觉的柔情。
想起那高坐明堂的痴儿天子,张茂负手握拳,转向窗外,万千感慨,只得一句:“民为邦本,上知之乎?”
这话既像是问天子,也是在问王导。
王导顿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可转念一想,他琅琊王氏虽说势大,但这天下又不是他王家的,司马家的傻天子败家,关他什么事?
午间燥郁难耐,他举起扇子给自己摇了摇。他才不会自苦呢!
张茂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静水流深的眸中含了一丝迁怒——从村里遗留的建筑来看,这个村子在方圆百里内算得上是富庶的。这样还算富庶的村落尚且有如此惨案,更遑论其他村子了。可见这方生民已经惨到何种境地。
吾等食君之禄,却无力忠君之事,裴妍不过一闺阁女子,尚且能忧民至此,吾等竟是连一女子都不如!
窗外落下三两只雀鸟,犹自啄着院里散落的稻草。稻草干瘪,无米粒可充饥,雀鸟哀哀地跳上窗台,张茂伸手扶上窗槛,雀鸟受惊,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王导见张茂盯着院外沉思,想起东海王府一众幕僚那见不得人的小算盘,终是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小郭氏自下车起就心头不舒服,被仆婢扶到一旁的草屋内歇息。
定春没敢拿外面的事烦她,故而她并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女儿自外间回来后,就脸色煞白,问原因,却又一句话不答。问容秋,容秋也支支吾吾的。中间她俩还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女儿的脸色更差了。
她关心道:“可是中了暑热?莫不如在此休整一晚再走?”
裴妍听罢脑中瞬间又浮现出那一具具幼童的尸骨,吓得浑身一个机灵,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能住这儿,我们这就走吧!越远越好!”
小郭氏觉得奇怪,怎么女儿跟见了鬼似的。正要多问几句,恰王导和张茂派人来请示,道是外面暑热已退,可以出发了。
小郭氏只觉今日诸人似乎都特别心急,好似都万分不想留在这里似的,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糊里糊涂地被诸婢拱卫上车。
车马将行,下面的部曲、仆婢又是好一顿忙活,到处乱糟糟的。
小郭氏一上车,身上又开始不舒服起来,被定春喂了一碗安神汤后,便泛起困来,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自然什么都不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