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媪不敢瞌睡,勤勤恳恳地跪坐榻边,为一老一小守夜。
裴妍喝过姜汤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郭老夫人却一点也睡不着,大儿媳和大孙子被掳至今,仍未有消息。她在外人面前强作镇定,实则内心万分焦虑。
辗转反侧半晌,终于,门口有了动静。
秦媪出去一趟,急匆匆地回来禀报说:“归家了!大夫人并大郎回来了!”
郭老夫人顾不得套履,穿着足衣就往外走。
秦媪赶紧捡起地上的木屐跟上。
正门口,一身狼狈的小郭氏和裴憬,正被裴崇和张茂搀扶着下车。
郭老夫人冲到大儿媳并长孙面前,拉着俩人左右端详,发现只裴憬脸上有道划伤,其余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小郭氏方才在车里已经哭过一场,见到老夫人,又是一番泣泪。
王夫人赶紧上前扶住嫂子,一边好言劝着,一边把人往院子里带——门口有不少部曲仆从,怎好在下人面前失态。
裴頠并未回来,张茂禀报道郎主与王驸马、贾国公等夤夜进宫面圣去了。
长房一时热闹起来。
裴妍也被惊醒了,在见到小郭氏和裴憬后,悲喜交加,母子三人劫后余生,相拥而泣。
郭老夫人平复下来后,把裴崇叫到了内室,仔细询问个中情形。
裴崇却摇头:“这得问阿茂。”他跟裴頠、贾谧等人率兵赶到的时候,大局已定,匪首已经被斩杀了。
张茂此前鬓发凌乱,衣服带血,回房刚换了衣裳,简单处理了身上的伤口,就被老夫人请了过去。
面对老夫人的询问,张茂知无不言,将经过细细说来。
人可以说是驸马王敦救下的。为防打草惊蛇,他命部曲人衔枚马裹蹄,一路疾行至小苍山下,又兵分三路,正面佯攻,俩侧路救人。
张茂被分在左翼,当他率领一队人马干掉多处哨卡,率先摸进匪巢时,狂妄如汲田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正压着一个貌美的婢女行乐,听到大营的喊杀声才匆匆提着裤腰带出来应敌,眼见大势不好,竟将小郭氏并裴憬押到阵前,妄想挟人质杀出重围。
张茂不敢妄动,本想等裴頠和贾谧到了再拿主意。驸马王敦却不顾人质,搭弓挽箭,正中那匪首眉心。裴憬脸上的划痕就是王敦的箭头擦伤的。
郭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对驸马王敦的看法也复杂起来——他虽救了人,却也差点害了她长孙。她闭上眼,叹道:“罢了,此番,终归是欠了王家人情。”不是王敦接到道观线报,立刻给裴家和朝廷示警,又亲率部曲全力营救,只怕长房一行已经覆灭。
张茂亦道:“王驸马颇擅兵道,茂敬服。”幸亏王敦率先救人。等他们剿完匪下山时,发现山下火光延绵,人沸马嘶,原来是朝廷的兵马杀到了。可笑那贾谧夜间行军,竟明火执仗,毫不遮掩,若等贾谧来救人,只怕小郭夫人并裴憬早死过几回了!
第二天辰时,裴頠终于归家。宫里的裴妡也跟父亲一道回了府,一到家就匆匆来寻裴妍。姊妹俩见面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小郭氏经此一事,人更加畏缩萎靡,第二日竟发起高烧来。可怜裴憬裴妍兄妹自己还惊魂未定,又要侍奉母亲,也陆续病了起来。
裴頠请皇甫神医来给长房问诊,皇甫严看过后,却道几人只是受惊过度,哀思劳神,凝神静养即可。
小郭氏病倒后,长房无人做主,担子一时全部压在王夫人肩上。
郭老夫人问起长房的伤亡情况。
王夫人叹了口气,回禀道:“这次东郊之行,死了十二个婢子,三十四个部曲,另有两名婢子虽留得性命,却被毁了清白,须打发出去。”
“那个柳媪呢?”
王夫人道:“殁了。”
这些仆从里,既有小郭氏的乳母柳氏,又有几个叫得上名的得力婢子仆从,很是可惜。
郭老夫人道:“都是忠仆,切记厚待他们家人。”
王夫人应是,又道:“不若再从他们家中选人进来?”
郭老夫人点头,随她做主了。
张茂除隔日回了趟家,给父兄报平安外,其余时间要么陪在裴憬身边,要么帮助裴頠料理部曲后事。
那个阿?,也由他向裴頠陈情,特命两个部曲护送他回乡了。
裴憬自打回来后,夜里总也睡不安稳,竟有发癫之兆,还好他的小厮长河在此番混战中,得幸保住了性命,一直陪着他。在长河和张茂不遗余力的陪伴与开解下,裴憬才渐渐恢复神智。
裴妍那里张茂也去过。因是外男,按理只能在花厅外问问情况。照顾裴妍的是老夫人的陪房秦媪,她对张茂奋不顾身救下长房母子的壮举很是钦佩,知他与长房兄妹素来亲厚,便放下榻前的帷帐,破例放他进来探望。
裴妍就半坐在厚厚的帷幔里。
张茂隔着屏风和层层纱幔,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
人影动了动,沙哑着嗓子唤他:“阿茂哥。”听声音,显然是哭过。
“我在。”
“你说,风荷雨荷还有那些被盗匪害了的人,会怪我么?”毕竟,那天是她非要去那王家别院的啊!
张茂没有正面回答她,只对她讲起一事:“两年前,我曾在阿父军中做度支小校。一次运送粮草,因为时间紧迫,我只好弃官道,带着那对辎重抄了近路。结果半道上遭遇秃发余孽,我们拼死守粮,从数百人,战至十几人,直到我阿父派人来救,这才侥幸没死。我时常在想,那些在这场遭遇战里死去的同袍,会不会恨我,如果我带他们走另一条常走的大路,那里驻军多,敌军断不敢贸然来袭。也许,他们就不会死!为此,我曾经一度自责,觉得对不住他们。”
裴妍坐直身子,她思索片刻,开解张茂道:“可是你拼死护住了军粮。”
张茂点头道:“不止,因为那条近道,我部虽遭突袭,却也提前三天把粮草运到了大营,使我阿父得以早早排兵布阵,趁对方不备,把湟水对岸的秃发主力绞杀无几。”
他朝二人之间隔着的帘子近了一步,轻声道:“那些婢子部曲,是被盗匪所杀,这本不是你的错。至于误将他们引入狼窝的你,”张茂苦笑,“确实对不住他们。但是反过来想,若非你和大夫人误打误撞进了贼窝,朝廷又怎会立刻出兵剿匪?我们又怎么可能这么快锁定他们的老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些盗匪不死,即便你的婢子和部曲逃过一劫,却会有更多的商贾、黎民惨遭屠戮。你虽对不住那些死去的人,却救了更多的人。”
张茂无法与裴妍讲慈不掌兵的大道理,只能就事论事的开解她。
裴妍听后,这些天压在心里的苦楚与自责稍稍缓减了些。只是,她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木槿被蹂躏时那绝望凄清的眼神,听到那些死在柴房里的婢子痛苦哀告的呻吟。她想起风荷雨荷,想起母亲的乳媪柳氏,这些都是亲人一般的人,却都死在了盗匪手里……
“你说,那些枉死的人,在地下还会痛苦吗?”裴妍问。
“人死了,就没有知觉了,所以才有诗云‘视死忽如归’。”张茂道。这个问题他也曾在第一次上战场时,问过阿父,阿父就是这么回答他的。
裴妍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如此,也好,她们身前是那么痛苦。”
“元娘……”该说的已经说了,张茂不知该如何继续宽慰她。那些婢子的惨状,张茂亲眼所见。他尚且于心不忍,何况与她们感情甚笃的裴妍?
“听说,叔母要派新的人来了。”裴妍幽幽道,“你说,她们来了后,还有人记得风荷、雨荷还有柳媪她们吗?”
“只要你记得,便无人敢忘。”张茂道。
上行下效,做主人的不忘旧人,年年祭祀,年年给牺牲的人家里发放抚恤,做下人的怎会忘记?
“我明白了。阿茂哥,谢谢你!”她这些天,一直在为死去的人难过,可又什么都做不了。如今,得张茂点拨,终于释然了些——既然她无法救回他们,那么至少,她可以记住他们。她这些年存了不少私房,晚上就禀了阿母,全部送给这次遭难的人家!
从裴妍处出来后,张茂问秦媪:“小子家正巧有两个拳脚厉害的婢子,不知可否献与大夫人与元娘?”
秦媪听罢心内一喜,前番郭老夫人还发话,说要到娘家讨些会拳脚的奴婢来。毕竟部曲功夫再了得,也不能贴身照顾女眷。而会拳脚的女子在世面上又是稀罕货,也就武将之家,自小培养,能寻出二三来。
她笑道:“茂郞有心!奴这就禀了老夫人!”
不久,张茂献上的两名婢子就进了府。
二人是嫡亲姊妹,一唤定春,一唤容秋,分别给了小郭氏与裴妍。
有了二女的守护,张茂才略略放宽了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长房的风波并未随母子三人的得救而停止。相反,三夫成对,众议成林,谣言在京中越传越广,更被有心人推波助澜。
不过几天,钜鹿郡公府长房受辱的言论便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