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箭竹林,竹子有年头了,长得遮天蔽日,林间碎石铺路,午间的燥郁被挡得严严实实,走入其中,只觉凉意袭人。
裴妍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裴憬体贴道:“阿妹稍待,我去给你拿件披风。”这就是没带仆从的坏处了,拿件衣服都得自己回去。
裴妍没跟他客气:“有劳阿兄,别忘了动作轻些,莫把柳媪她们惊醒了。”
裴憬走后,裴妍因着怕着凉,没敢进竹林,只沿着墙根闲逛。走到后门处,她远远看到旁边有一凉亭,建在高树花草间,里面隐隐传来人声,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裴妍心道:“正好,我去问个路罢!”便加快步子往那亭子走。待得稍近些,却发现不对劲来。
裴妍年岁尚小,身量不高,亭子周边绿植茂盛,是以亭子里的人并未注意到她。
她却透过枝丫的缝隙,见到里面有十来个衣衫不整的壮汉,正将三个年轻女子压在身下,肆意亲抚,这些女子双手被缚,衣服被撕烂得几近于无,身体被摆布成各种扭曲的姿势,嘴上缠着麻布,只能发出痛苦地闷哼,其中一个女子被抬在石桌上,双腿大开,一个大汉在她身上上下蠕动着,左右还有两个男子在她毫无遮拦的身前吸咬。
这女子头垂在石桌外,脸倒对着裴妍,只见她清秀的面容上泪痕斑斑,眼里决绝凄清。裴妍立时认出——这不是阿母身边的婢子木槿?
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大惊之下,眼睛一闭,就要尖叫。
只是还来不及出声,一只粗粝的大手将她的口鼻牢牢罩住,她只觉天旋地转,身后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张茂从家中回来,正碰上裴府鸡飞狗跳,不断有部曲仆从自小门进出。
裴頠的心腹裴参一脸肃穆,正站在门口指挥调度。
张茂隐隐觉得府里出了事,赶紧上前询问。裴参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原来长房一家去清镜观,却不知为何被乞活残部所掳。
家主裴頠正调集部曲仆从,前去救援。
张茂大惊,他离家也就一两日,怎的出了这等大事?
恰此时裴頠自大门匆匆出来,后面跟着二郎裴崇和一身戎装的驸马王敦。
看到张茂后,裴頠对他点了点头,道:“吾与王将军去东郊,你协助三郎,看好门户。”
长房被俘,张茂哪里能安心留在家里?他朝裴頠抱拳,斩钉截铁道:“茂请同往!”
裴頠略一思索,张茂虽年幼,但年少入伍,有他同行,也算添一助力,便让他跟着二郎裴崇,也算给儿子多个护卫。
一路上,裴崇把打听到的消息跟张茂说了。这支乞活首领是一个叫汲田的胡人,不知何时流窜到京郊,偷偷强占了他外公王戎的别院,长房一行大概回程时去他外公的别院歇脚,误打误撞入了贼窝。
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张茂瞥了眼领头的王敦,小声问道:“何以王驸马会同行?”
裴崇道:“正是驸马送来的消息。东郊的清净观是襄城公主的产业,离我阿公的别院不远。长房被截的事,是清净观的道长派人送出来的。只是观里人手少,且大多不会武,道长只好一面派人潜伏在别庄外监视着,一面派人给驸马报信。驸马得信后,立刻告知了我们。”
驸马王敦是太子舍人、给事黄门侍郎,天子近臣,他一接到消息,就给宫里的贾后、族兄王戎还有姻亲裴頠传了信。
只是宫里调度虎贲、羽林郎及北军需要时间,及至裴頠把裴家及赶来增援的王家部曲都调度好出发了,宫里还在为谁负责剿匪争吵不休。
张茂疑惑道:“清净观的人何以晓得贼人在王家别院?”
裴崇只知一个大概:“据报信的小道说,裴家有人偷偷逃了出来,到清净观搬救兵。”
如此看来,消息属实。
张茂悬着的心反而收得更紧,有人逃出来?那伙贼人会不会发现?胡人狡黠,道观的那帮道士盯得这么紧,万一被发现,那帮胡人会否恼羞成怒,伤害人质?不知裴憬和裴妍如今怎样了?难得的,张茂突觉心慌。
这支由部曲和仆从组成的散兵游勇并非全是骑兵,因而队伍行进速度在用惯了凉州大马的张茂看来未免太慢。
他拍马到裴頠身边,抱拳道:“茂请为斥候。”
王敦其时已经派了一队王家部曲做前锋先行,但张茂护主心切,裴頠并未阻止他。
张茂赶紧快马加鞭,一骑绝尘地向东郊赶去。
另一厢,王家别院柴房的地窖里,裴妍正捂着耳朵瑟瑟发抖。她所在的地窖黑黢黢的,只石板做成的镂空盖子上能透下一点微弱的天光。
地窖里常年累月堆放着粟谷杂物,处处透着一股霉味。她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已经待了很久。并且不知要躲到何时。
未几,头上地窖的盖子被人从外面吃力地掀开,夕阳的光晕瞬时从头顶倾了下来。
裴妍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恐惧,她浑身不可控的战栗起来。
一个少年从地窖口利落地跳了下来:“贼人走了!”来人对她说。
裴妍虽逆着光看不清来人,但她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安定下来。
她能从这些禽兽手里逃出来,全赖眼前这个人——阿?,前不久被她释了的那个胡人马奴!
“我阿母还有阿兄呢?”裴妍急不可耐地问。“没看到,估摸着被贼人掳走了。来救你的人不多,全战死了。”
阿?嘀咕,“你家不是顶厉害的?怎么我通传消息至今,只派了一队娘娘兵来?连几个悍匪都干不过!”
裴妍只觉五雷轰顶,刚才,她听到外面一阵刀兵之声,还以为援兵到了,谁知,家里竟只派了几个人来救她们?
裴妍往日常听母亲抱怨叔父不好,却不以为然,然而此刻,她对二叔裴頠真是恨上了。
不知道阿母和阿兄现在怎样了?会不会……
“汲田不蠢,你阿母和阿兄是他最大的保命符,一定性命无虞。”阿?见她又要哭,赶紧开解她。
据阿?讲,汲田是这帮盗匪的头子。也是个胡人,原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护院,也算风光过,结果他当护院期间与那大户的妾室私通,被主家发现,赶了出来。流落在外后竟纠集了一帮匪徒,假冒乞活之名,专候在京畿之外流窜打劫。过往的商贩、士族,皆受其扰。
这个汲田狡诈得很,东边干一票,西边来一单,从来流窜做案。自年后开衙以来,官府几番出兵剿匪,都被他逃脱。
阿?道汲田本是预备过两天就离开京城,去青州投奔他的一个亲戚,结果却被她们一家误打误撞找上门来。
裴妍悔得肠子都青了,揪着头发自责:“都怨我,是我非要阿母和阿兄来这里散心的!”
阿?劝她:“也不能怪你,谁能想到汲田居然胆肥到连琅琊王氏的庄子都敢碰呢?”
嘴上这么说,实则他对汲田的胆量还是挺钦佩的,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氏的这个别庄主家不常来,汲田占了后不仅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安置手下,还能明目张胆地避免被朝廷的官兵追捕,可谓一箭双雕。
阿?从脏污不堪的袍子里掏摸出两张胡饼、一小坛米酒出来,递了一张饼子给裴妍,道:“庄子里都是死人,臭的很。我找遍了厨房只在灶台下搜到这个。咱们先在这里躲躲,等风声过了了再上去。”
这胡饼在阿?看来,做的真讲究——白面做底,内裹肉馅,其上还撒了小葱,阿?狠狠地咽了口水,光是闻味道就香啊!
他寻了个舒坦的姿势,一口饼子一口酒的狼吞虎咽起来。
裴妍却捧着胡饼了无胃口。她在这脏污的腌臜地躲了半晌,为了逃出来,她和阿?爬了狗洞,蹲过茅厕,身上、脸上、手上都是脏污。一向爱洁的她却无暇清理自己。
如今的裴妍,好似没有生气的木偶,她脑中不断闪现出白天躲在溷番里看到的一幕——风荷、雨荷,还有那些往日里她熟悉的婢女,被一队男人赶进了不远的柴房,紧接着,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再然后,男人们出来了,里面的女子却再没了动静。
阿?捂住她的眼睛,不许她再看下去,可是那道单薄的小门,如何能掩住漫天的血腥气?
裴妍再蠢,也猜到结果——那些曾经鲜活的女子,死了!
风荷和雨荷是她的贴身婢子,比她大四岁,自她有记忆起,她们就像姐姐一样照料她的起居。风荷直爽,雨荷勤快,还有娇俏的青莲,温柔的白莲……
这些一直陪着她的伙伴,被这伙贼人,杀死了!都是因为她!是她引着大家来这贼窝的!
裴妍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如果不是她坚持要来这里,大家就不会碰上这帮悍匪,更不会因此丧命!该死的人,是她啊!
阿?见后院没人,赶紧趁隙将陷入呆怔的裴妍从溷藩里拉出,藏进不远的地窖里。
途中,偶遇两个经过的同伙。阿?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似的,将对方砍成两半,鲜血喷了裴妍一身。
裴妍只觉脸上一热,她拿手摸了摸,见指头一片猩红,瞬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这方地窖里。地窖光线阴暗,她只能隐约看见阿?的轮廓,周遭死一般静寂,经历丧乱的裴妍只觉身心俱疲。
阿?把一整块饼塞进了嘴里,终于把那阵眩晕的饥饿感扛了过去,这才有心回头看裴妍,却发现她仰躺在地上,胡饼扔在一边。
阿?生气道:“你怎么把饼扔地上?你不吃给我啊!”
裴妍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你吃吧!”
阿?没有客气,爬过去抓过地上的胡饼继续啃起来,只是这次他细嚼慢咽了许多,也有心思与裴妍聊天了。
“你们这些贵人啊,真是没挨过饿。这么好吃的饼子,我在老家时,即便元日也吃不上啊!”
裴妍略略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模糊的人影,问他:“你之前不是去了奴籍,回乡侍奉父亲了吗?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处?”
阿?又喝了一大口米酒,闷声道:“说来话长。”
原来月前他启程回乡,才出了京畿,就又被官兵抓住。那伙兵痞硬说他是私逃的官奴,任他如何解释,甚至拿出户头和路引都没用。这分明是要再一次逼良为贱啊!他一怒之下,杀了其中一个官兵逃了。
逃跑的路上,恰碰到打着乞活名义流窜的匪军,他饿得要死,为了活命,只好加入这帮人。
“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加入他们至今,只在灶房里头烧饭打杂,没有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阿?为自己开脱道。
如果张茂在这里,定会对这个家伙的说辞嗤之以鼻——就他刚才那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劲儿,说自己只是个打杂的,谁信?
然而这里只有裴妍。她点头,感激道:“从你救我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
被夸“好人”的阿?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忽悠道:“所以,如果待会有人来救你,你可得为我说情,不能让我这个好人被当做反贼给抓喽!”
裴妍木然地点头道:“自然!”
想起柴房里那些被残忍屠戮的女子,裴妍只觉心神俱裂。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阿?救她,带她钻狗洞,藏溷番,躲地窖,她如今会否也和那些女子一样,成了柴房里一具冰冷的尸骨?
“说话算话啊!”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