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严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夫人容禀,他父亲是小老儿的师弟,虽忝为三品武官,却因起家之事为三杨所累,如今人在征西军司,却半分差事也无,与赋闲别无二致。”
小郭氏一时没有说话。张轨再落魄也顶着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衔,虽为散职,但到底名义上是入则规谏过失、备天子顾问,出则骑马散从的三品武官。张轨的儿子不同于家道中落的破落户,更不是家里的部曲奴仆。很显然,人家想要攀附的不是裴憬这个小小的高阳亭侯,而是钜鹿郡公府的当家人裴頠啊!这就不是单单招伴读这么简单了,更不是她能轻易做主的事了!
一时之间,诸人屏气凝神,内室落针可闻。
接受一个家族的攀附,是大事。饶是皇甫神医,也拿不准小郭氏的意思。
可裴憬和裴妍不懂啊,他们听张茂与阿母还有皇甫神医聊天,懂了个大概,家里是要招张茂进府跟裴憬一起读书呢!
要说最开心的自然是裴憬了。他看着身边这个坐姿笔挺、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心知未来他很可能是自己的伴当,以后要在一处读书游戏的。
他内心特别欢喜,傻子都喜欢盯着感兴趣的人猛看,裴憬也不例外,他贪婪地瞅着张茂的脸,愣是把养气到家的张茂盯得面红耳赤,费了好大力气才生生绷住了。
裴妍也很开心,刚才在楼上,虽说与这家伙有些误会,差点被他拔刀相向,可是这也说明他勇武不怕事啊!如果这小子能进府,以后她哥哥不仅能有个伴,还能多个护卫啦!
因此,当小郭氏陷入沉思时,最先忍不住的就是这对兄妹。
裴憬被嫡母管得严,不敢说话,只好拼命朝妹妹使眼色。
裴妍会意,摇着她阿母的手:“阿母,咱们让张二郎进府吧!皇甫神医不是也说他学问好性子也好么,有他在,阿兄定然会好好读书,不敢乱发脾气的!”
小郭氏瞟了女儿一眼,又看看一侧同样充满期待的庶子,心知儿女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当然扪心自问她也是很中意张茂的。
只是,兹事体大,她对神医解释道:“不是妾身推诿,实是此事妾身做不得主,须得问过家中郎主与太夫人。”
皇甫严明白,小郭氏这关算是过了,后面能不能成,还得看裴府真正的当家人——现任钜鹿郡公裴頠。
皇甫严携张茂起身,对小郭氏一揖到底,恭谨道:“有劳夫人。”
……
乌金西坠,红霞渐染,热闹的铜驼大街一时人满为患。
今日是旬日,道路两侧到处是下衙的官员,还有国子学、太学里休旬假的儒生。
用“洛阳三俊”之一陆机的诗来形容,真是“金马门外聚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
钜鹿郡公兼国子祭酒裴頠满带疲惫地自大门迈出,候在边门多时的家臣裴参立刻提着貂绒大氅迎了上去。
裴頠拢紧大氅,在裴参的搀扶下,坐上了回家的牛车。
路上,裴参向家主裴頠禀报庶务,除去几件杂事外,特意提到:“今日一早大夫人携大郎并元娘去了伊东皇甫神医处。”
裴頠正闭目养神,闻言“唔”了一声,明面上对长房的事不置一词,然而眉头却皱了起来。
裴憬的痴病既是家里大嫂的心病,也是他的。他父亲子嗣稀少,只得自己与兄长两个儿子。可兄长自小体弱多病,为防长房无后,自阿兄成年后,长房里的妾室就没有断过凉药。因此阿兄还没成亲,就先有了庶子,就是裴憬,可惜,是个痴的。如此一来,长房越发找不到像样的媳妇儿——同等世家里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生出傻子的病秧子。次一等的豪强里倒是有不少适龄的女郎,可阿母左右都看不上。最后,还是阿母觍颜向大舅家求娶来一个庶女,这才算让阿兄有了妻室。可惜成亲没多久,大哥就走了,大嫂当时已有了身孕,没多久便生下一个孩子,可惜,是个女儿。
就在阿兄走后没多久,本该由侄子裴憬继承的爵位,却让先帝硬安到自己头上。
说来也是好笑,先帝执意立自己的傻儿子做天子,却看不得别人家的傻儿子袭爵。民谣说只许收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不就是如此么!
他无论是跟先帝还是今上,几次三番地推辞过爵位,却都未能得到允准。先帝是纯粹讨厌傻子,他舍不得动自己的儿子,就拿别人的儿子泄愤。
至于今上,裴頠内心苦涩,今上痴顽,政事皆出自皇后贾氏。爵位之事的背后其实是贾后对他的拉拢。
他多次婉拒——一来,比起痴傻愚顽的天子及名不正言不顺的贾后,他更看好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二来,凭他裴頠的才学,入仕何须荫蔽?大哥的爵位于他反是鸡肋。
然而他与贾后毕竟是表亲,虽政见不同,却远没有到撕破脸的地步,很多事只能婉拒,不能强推。爵位也是如此。
他也想过用别的功劳补偿长房,譬如这次平三杨有功,他本想借此为侄儿裴憬请封。可贾后却只赏了侄子一个高阳亭侯的末等爵位,反而封了自家小儿子裴该做了南昌侯,还让他尚了贾后的长女始平公主。
裴頠头疼地捏捏眉心。如此一来,大嫂怕是更加厌恶他了。没得以为自己损长房以自肥!
还有太子,如今自己与皇后成了儿女亲家,他就更没有理由站到太子那头去了。
哎!太子还是太稚嫩,放着他们裴家的女儿不要,竟异想天开地求娶贾后的侄女,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贾后的侄女没娶成,反倒和贾谧一起娶了琅琊王氏的女儿。
琅琊王氏岂是好相与的?王家明显是两头下注,首鼠两端!这也就意味着,太子成了既没有母家倚靠又没有妻族全力支持的孤家寡人!
他与太子虽有师徒之名,亦同情太子遭遇,却不能把阖家性命依托在这么一个有勇无谋的少年身上!还是从父(族叔裴楷)告诫得对:“河东裴氏经学起家,赫赫百年,盖因不问党争,不享从龙之功!”
不多时,牛车停在了高大煊赫的钜鹿郡公府门前。只见侧门大敞,可巧,长房的郭夫人也刚从城外回来,正带着儿女在仆妇的簇拥下进门。
见到二叔裴頠,裴妍开心地唤他:“阿叔回来啦!”
裴妍打小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因而,对着温和慈祥的叔父有着孺慕之情。
裴憬却没有裴妍那样的热情,早年因为痴顽,读书上没少受叔父训诫。看到裴頠,他只是中规中矩地行了揖礼,然后讷讷地躲在小郭氏身后。
小郭氏正好有事要与小叔子商量,便特意停在大门里等他。
裴頠先是安抚地摸摸裴妍的发顶,见一向不与自己多言的寡嫂突然在门口等他,心知必是有事交代,便对小郭氏行半礼,征询道:“吾正欲往阿母处问安,大嫂往何处?”
这个嫂子年岁没自己大,算起来,是自家表妹,但如今叔嫂名分已定,长兄早逝,他在行事上分外注意分寸,从不与她私相授受。
小郭氏点头,当然也去太夫人处了。事关散骑常侍张轨,又是给裴憬选伴读,于情于理,都该请示裴頠和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