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剑刃从元溄颈侧穿过,带出一串几乎看不见的血珠,不知何时闪至他身后的祢耳也附和道:“对,输的人挨打,你也逃不掉。”
确实是很惊险的一招,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脖子差点就断了,也可能是因为女孩的声音就在离自己耳边不到三寸的地方响起,元溄的心还是头一次跳得这样快。
他偏头,一双形状流畅好看的凤眸里满是笑意,对着祢耳道:“我也要被打屁股吗?”
这话好怪。
那些弟子该不会就是和他学的吧……
祢耳有种被自己说出去的话调戏到的感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对,没错,输了的话,你的屁股就归我了,你喜欢沾了水的柳条还是刚扯的荆棘呢?”
“都行,我不会输。”元溄的语气十分自信。
祢耳也不甘示弱:“你会的。”
“师姐,抽我……”
某个躺在地上还哎呦哎呦的家伙短暂地诈了一下尸,又被元溄隔空一巴掌拍晕了过去:“闭嘴!”
言语间又有几个许久未见的师兄师姐加入了这场混战,嘻嘻哈哈的动静不绝于耳,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较之前密集了数百倍的攻击。
祢耳笑不出来了。
她的余力还没有多到那种地步,弟子们水平不够,一个和一万个在她看来没区别。
但获得玄隶许可才加入的这些人就不一样了,全是宗门内长老们的亲传弟子。几十位,每一人都是实力心性皆佳的剑修,放眼偌大的芥须界也叫得上名号的那种。
现在才叫动真格呢。
祢耳敛了表情,较刚来时简直像换了个人,清冷漂亮的脸上多了许多不怒自威的气质,手中的动作越舞越快,仿佛没有上限。
看得元溄心里痒痒的。
他能感觉到祢耳还是只防不攻,于是决定逼一逼她。
毕竟他曾听玄隶说过,要是这世上有谁的招式称得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天下第一剑,除了祢耳,他想不到别人。
接她一剑,胜过苦练百年。
元溄曾经觉得这说法太过夸大,现在看来,不无道理。
他的好奇心和某种奇怪的执念再也按捺不住,与磅礴的灵力一起汇于剑身,指向祢耳,而后挥出。
灵光剑气途经之处,连空气都有一丝扭曲。
但一直在躲的祢耳却转过身来正面对上了元溄的眼神。
提剑迎上。
只一挡便全部拦下。
女孩的裙角都未伤及半分,本人的身形更是毫厘未动。
唰!唰!
又是两道气势强盛的剑气,分别来自衡玘和辛魁。
出手的时机很是吊诡,明明其他师兄姐都赶紧避开了,但祢耳却连眼睛都没瞟一下,左手轻轻捏诀,薄薄的白色灵障便将其吸收得干干净净。
肉眼看来的效果十分震撼,不亚于见到某人用轻纱挡住泥石流。
飘在天上的几十人都短暂地停下了攻势,只有底下十不存一的小弟子们还跟蚱蜢似的在蹦跶。
祢耳轻叹一声,道:“这就沉不住气了?”
她这话并未特指谁,甚至眼神略过了每一个人,但元溄知道,她在说他。
嘛但是也没关系,他本来也不是能沉得住气的人,锋芒是缺点,亦是他最大的优点。
要来了。
元溄眯了眯眼,意图看清接下来祢耳的每一个动作。
如他所料,女孩摸了摸剑刃后只随手挽了个剑花,她周身的灵气便像活了一样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向外蔓延生长着,小弟子们看不清,只觉得冷风肆虐,气温骤降,连太阳都暗了几分。
祢耳浅棕色的长发如丝绸舞动,一双美目微闭,再睁开时已染上了与手中兵刃一般无二的银色,光华流转其中,摄人心魄。
“咦?这是……共鸣状态?怎么如此轻易就……”
“这大丫头的惊喜之处是真多啊。”
“明明十年前还是个只会喊爷爷的小豆包呢,一眨眼连老头子我都被远远甩在后面了。”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长老们瞧见这一幕也不免震惊,共鸣状态可是剑修生死存亡时才偶有可能会被激发出来的潜能状态,不仅需要本人自身实力强大,还要与兵器有着十分深厚的信赖默契才行。
据说修出心剑后便可随时进入这种状态,但心剑在如今略显式微的芥须界简直就是个近乎传说的存在,可见其难度之大。
能修出心剑可比这玩意儿稀罕多了,不过强上加强肯定更好,乾琉的开山祖师便是在共鸣状态下用心剑挥出了足以毁天灭地的一剑后才顿悟,进而写下了乾琉九式剑诀的。
可惜从那以后,再无人能够复刻。
元溄紧了紧剑柄,心道不就是共鸣状态么,他也……
他还真不行。
没体会过的人很难想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他天资过人,也肯勤练,但这种运气成分过重的东西就是摸不着头脑。
是的,运气。
以前元溄很坚信地觉得就是时候未到,他总有一天会领悟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看着旁边几个想先下手为强的师兄仅仅是被祢耳的灵力流卷到就晕过去了之后有一丝的迟疑,可随即便是更坚定的决心。
她靠的肯定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他也不能被比下去。
“臭小子回神!”
元溄精神一凛,是师父的声音,祢耳的灵力竟还会渗透人心,他刚刚迟疑那一刻居然就中招了。
女孩全身灵力调动完毕,她本不想用这招的,但事已至此,干脆就玩点儿狠的,让在座在站在飘的各位,终身难忘的那种。
祢耳红唇轻启,幽幽吐言:
“乾琉剑诀第一式。”
“所有人即刻列阵!”
衡玘来不及解释,赶紧带头运起灵障,瞬息之间各色纱幔纷飞于天际,还挺好看的。
“——破竹”
招如其名,祢耳这一剑肉眼看去比她之前的招式可谓慢得出奇,但无形剑气所过之处十几位师兄姐立刻像被伐木人拿捏的竹子似的纷纷坠地。
而小弟子们呢,则连竹子都算不上,顶多是刚出芽儿的竹笋,面对锋利的锐器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还剩近万的人顿时躺满了校演场。
元溄觉得还好,只是有些许吃力,但又想到如果这不是门内比试,这些人都会被拦腰斩断还是有些若有所思。
共鸣状态下的剑招和平常时确实不可相提并论。
但他仍未认清现实,意念百转往佩剑上套了数十层灵障企图硬接祢耳下一剑。
如他所愿。
“乾琉剑诀第三式。”
“——断水。”
第二剑如期而至。
霎时间风云变色,元溄发誓他绝对听到了校演场石刻法阵的呜咽,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听说是和老乾琉山护山大阵相同强度的法阵,居然也会感到害怕吗。
这一剑忽又变得极快,祢耳无视了其他人直接冲着他们三个的方向袭来,像一道青色闪电,迅雷不及。
衡玘辛魁默契十足,打算与他一同接招,可元溄却不这么想。
鬼使神差的,他往前踏了一步。
衡玘见状还想拉他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便只好与辛魁各退一边给他俩腾出位置。
至少在真正挨上的前一息元溄还是很自信的。
然后他的自信就像校演场外围的石砖一般粉碎了个彻底。
他没用任何手段防御自身就是为了完完本本感受祢耳招式的锋芒,理论上讲他做到了。
代价是全身的骨头都在颤抖,心脏像是被几十只狗熊围殴,痛苦与窒息的感觉交织折磨,仿佛下一瞬就会死去。
女孩单手压下来的力道大得跟天塌了一样,虽然元溄没亲眼见过,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比喻。
他们越靠越近,元溄咬紧牙关才能勉强与祢耳持平,他能看清女孩洁白的额上也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果然这样子对她自己负担也很大吧,但她就是要比自己更轻松。
执剑的右手在抽筋的边缘疯狂试探,有好几次元溄都忍不住想上左手了,可看着祢耳的眼睛,他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僵持许久,终是祢耳的力气先收了回去。
青年如释重负,咧了咧惨白的唇,直到现在还不忘嘴上逞强:“哼……简直……易如反掌。”
祢耳瞧了瞧这张明显脱力过头显出几分脆弱的美人面,有点喜欢,但这态度也着实叫人生气,便凑近了些许,而后面无表情道:“哦?是么。”
有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像是被阳光晒暖的花田气息,元溄动了动喉结,他好像有些摸清祢耳的生气规律了,便没再接话。
但那香味只停留了一瞬便消失不见,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女孩的身形。
“哎呀,不好!大的要来了!不想受伤的赶紧跑!”
元溄被这一嗓子嚎得吓了一跳,饶是他自己也不咋地都不由得默默吐槽了一番衡玘这一惊一乍的性子多少和他的相貌有些货不对板。
“护住心脉,快点。”
另一道稍带冷意的声音略过元溄耳畔,却是辛魁说话了。
这位宗主二弟子平时神出鬼没沉默寡言,对待所有人都是同样的冷漠态度,除了祢耳几乎不会给别人好脸色。
可对着这简单的一句忠告元溄几乎是下意识就选择了相信,老实说确实比大大咧咧的衡玘可信度高一点。
自行退出去一些人后,场上便只剩下了不足十人。
辛魁提醒完其他人后自己也完全戒备了起来,脸上是极度的认真。
元溄轻咳了声,刚觉得他有点反应过度就没来由得突然一阵心慌。
好安静。
之前被搅乱的空气不知何时完全沉寂了下来,所有的声音仿佛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只余个人的呼吸心跳还能被感知到。
长老们好像在说话,但是,听不见。
声音消失的同时对时间的认知也恍然被剥夺了,元溄明明只呼吸了一次,却好像经历了百年那样漫长。
“乾琉剑诀第五式,第六式,第七式。”
“——绝影。”
“——封夜。”
“——蚀暗。”
女孩的声音在静寂的世界中是那样明显,空灵幽深如鬼魅,不像来自任何一个方向,倒像是……直接在脑子里说话。
元溄的呼吸乱了一瞬,但他却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小的异样。
凭着本能向后一挡,但这次胜负立分。
他看到了好多好多个祢耳同时攻击了所有人,她的动作明明是那样清晰,但自己的身体却更加僵硬缓慢,连眨眼的动作都被放慢了无数倍,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斜斜刺出的一剑将剑柄于自己手中击脱。
兵刃在主人的注视下跃起,划出远远的一道弧线,然后无力坠地,发出当啷响声。
武器被打飞对任何修士来讲都是莫大的耻辱,但元溄却笑了。
她故意的。
这姑娘的脾气也很是特立独行啊,怎么办,好喜欢。
胸腔中火辣辣的,嘴里也有许多血腥味,要是没听劝护住心脉,就算祢耳已经先行化去大半杀伤力应该还是会落下不可逆的损伤吧。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在这种程度下还能做到收放自如的。
短时间内是想不明白了,元溄掉下去之前努力转着脑袋看了看其他人,果然没一个接得住的,全都和下饺子一样掉了下来。
区别在于他是横着,辛魁站着,衡玘和两个师姐倒栽葱,余下的师兄直接混在了人堆里找不见了。
祢耳等他们全摔在了地上才很是冷酷地哼了一声,然后又很不冷酷地身子一歪,面门朝下开始往下落。
看起来这张漂亮小脸还是免不了和大地亲密接触的命运。
元溄想着接不住剑接个人总没问题吧,但他失策了,四肢又酸又麻,像泡在千年的陈醋里和着十万斤麻油,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机会便被辛魁毫不客气地抢走了。
青黑衣衫的男人抱住女孩的动作轻柔无比,好似捧住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宝物就这么被他百来斤的精壮身躯砸出了鸭子叫。
“嘎!”
辛魁尴尬抬头,嘴角渗出了一缕血迹:“抱歉。”然后晕了过去。
祢耳推了推他的脑袋,纹丝不动,想说话也累得不行,刚刚一番操作耗尽了她毕身灵力,又被辛魁一砸,顿时困意上涌。
女孩挣扎着伸出胳膊朝疑似是玄隶的方向竖了个中指后便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表情有些痛苦,看起来不怎么安息。
看完这场堪称闹剧的比试,观武台上的长老们都觉得自己年轻了几岁,原本也想来两下的,但是关节炎、老寒腿和腰间盘突出纷纷发出了抗议,只能无奈作罢,赶紧跳下去捞饺子,啊不是,捞徒弟。
咚!
又是一声钟声。
笑得仙人掌乱颤的玄隶调整好情绪深吸一口气用和祢耳如出一辙的大嗓门儿道:“好,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乾琉仙府第一季春季假期,现在开始!”
虽然被师姐打得很痛,但一听到放假的消息弟子们还是很开心,或者说,几乎算得上最开心的一次,传说中的天才们齐聚一堂的场面可是近十年来的第一回,确实饱眼福啊。
听着底下吵吵嚷嚷的声响,玄隶还挺欣慰的,伸了伸懒腰冲着身旁的虚空道:“真是一场好戏,不枉我拿自己仅存的一点信用做诱饵啊。”
“你那玩意儿不是早就耗光了么。”另一道风凉刻薄的男声毫不留情揭穿道。
“谁说的,祢耳这不是一下就上勾了吗,又不像你俩一样死没良心的,把那么大个烂摊子扔给我,还在背后说我坏话。”
“……”
“邬却说话。”
“……可你自己说的养孩子麻烦,要是可以重选你绝对把衡玘辛魁扔给齐明养。”
“收徒的时候哪儿想得到这俩货连师父的墙角儿都惦记。”
“你的墙角?”
“……那难不成还是你的?”玄隶偏头又冲着邬却那边道:“琴还没找见啊。”
“没,我找了一圈,这次藏的地方有点不按常理,实在想不到了。”
本来是温润柔雅的声线,说着说着竟带上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
玄隶帮着想了想,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个好地方:“下弦台那边儿有个鳄鱼池,你去看看是不是在窝里。”
邬却乖乖去找,剩下一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啥:“鳄鱼?”
“是岳清师伯,”玄隶的面色变得有些奇怪,“老太太年纪大了,说想养点儿小鱼玩儿,我答应了,隔天就拉回来几十车融火鳄,然后下弦台那儿就再没下过雪。”
“……好吧,难怪这几年每到冬天那儿就一堆裹着棉被打牌的老头老太,还以为是新的修炼方式。”
“想多了,就是在聚众烤火而已。”
扯皮扯了没几句,邬却回来了。
“在不?”玄隶贱兮兮问道。
“在。”他的声音听上去不怎么开心,“但你没告诉我窝有四十三个。”
“哈哈哈。”某人毫不留情嘲笑道,“你怎么会知道的,闲着没事儿还掏这个?”
“别问,问就是一打裤衩子全被祢耳塞那儿过,好家伙,找了整整仨月。”
“活该。”
“你的好徒弟,你也活该。弹你的琴去。”
玄隶挥挥手拍散二人传讯的雾气,也赶紧把自家的饺子捞了回来。
只不过祢耳是用抱的,衡玘和辛魁是让他们各自的剑穿了腰带拎了起来飘在半空中的。
乾琉仙府普通的一天便又这样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