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她翻找了好几遍书架,才找到火折子。
烛光亮起,驱散了满室黑暗,落在她的眸中,恍如隔世。
这书房内的陈设,她再熟悉不过,儿时她贪玩,总缠着谢景带她出府,每每被发现,都是兄长顶罪,替她抄书受罚,她呢,则在一旁的卧榻上,喋喋不休,极不服气地声讨父亲、母亲。
回忆涌上心头,让她渐渐模糊了眼眶,谢杳苦笑,四下张望,努力开解自己,“让我瞧瞧,万一某人粗心大意落了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我也好劫了去。”
她的目光囫囵一扫,最终停在角落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箱子上。
谢杳不免有些好奇,难道兄长真有遗漏的东西?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当初谢景出府时他们一一核查过的,断不可能有遗漏。
“想必是些不重要的东西,不过……打开看看也无妨。”
她眉眼一弯,掀开箱子,顿时愣住,一件大红色衣裙映入眼帘,那衣裳上还放着一张字条,是她兄长的字迹:给昭昭的嫁妆。
这是……婚服,谢杳双手微颤,将字条和婚服从箱中拿出,在婚服下面,还有数十张房产、地契和一些珠翠首饰。她将这些东西统统拿出箱外,最后发现了藏在箱底的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笺,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
昭昭:
自尔出生,已十八载春秋,吾妹亭亭,兄长甚喜。无奈为兄庸碌,害尔婚事波折,错失良缘,每念及此,心中惭愧,难弥其咎,兄经年所得,皆付于此,权当为小妹添妆。
惟盼昭昭日后平宁顺遂,得遇佳偶,做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闲云野鹤,喜乐常随,再无忧惧。
江宁侯府虽重,亦不足舍己承担,天下生民虽重,亦不足舍命相抵,昭昭谨记。
兄谢景
谢杳豆大的泪珠自双颊滑落,打在信上,晕开了墨迹。她慌忙去擦,可泪水早已浸入信纸,纵然擦干,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
她很是自责,气自己这不争气的眼泪,抬手胡乱地抹着,却终是泪流满面。
“我才不要这些……我只想你回来……”
她哽咽着说完,嚎啕大哭,将婚服和信紧紧拥入怀中。
“兄长!”
这撕心裂肺的喊声溢满悲戚,屋外,一个落寞的身影倚在窗边,默默地陪伴着她。
“殿下,小姐可在此处?”
前来寻人的棠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嘘——”
元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低声音,然后轻轻点头。
棠梨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你看好她。”言罢,元序便要离开。
“太子殿下请留步。”棠梨唤住他。
元序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礼貌地停下了脚步。
“棠梨斗胆,有一事想求殿下。”
“但说无妨。”
“小姐此前辗转楚州、扬州,落了一身伤,却怎么也不肯好生将养,侯爷、夫人尚且不知,现下又顾不得她,棠梨只怕这身上的伤和心头的痛愈加难消。”棠梨跪地以请,“江宁侯府已经失去了大公子,万不能再失去小姐了,求殿下出言相劝。”
元序虚扶起她,“孤应下了,只是昭昭的性子你也知晓,孤亦未必能劝得动。”
“小姐这一路失去了太多,如今在这世上能唤她一句‘昭昭’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殿下便是其中之一,是这仅存之人中胜过血浓于水的亲情还要爱重,甘愿舍命相护的人。这后半句话,棠梨没有说出口。
她自小便伴着小姐,这数年间,她们辗转南北,起起伏伏,她都无比笃定,小姐绝不会一蹶不振,可身在其中,哪怕只是旁观,都觉得心疼,她的小姐,那般清风朗月的人,何以坎坷至此?
“棠梨实在不愿小姐一个人承担那么多重担,因而擅自做主说了这些,还望殿下宽宥。”
元序垂眸,“你先回去吧,孤守着她。”
书房内彻底没了动静,只余下呼呼风声,挟着刺骨的寒凉掠过面庞。
元序轻轻推开门,一眼便望见了伏在箱子上昏睡着的谢杳,她的眼角还带着泪。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揽住谢杳,将她抱到榻上,正欲回身,却忽地被她拽住。
谢杳攥紧他的手,“哥哥……哥哥回来……”
元序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昭昭,兄长在呢。”
他抬手为她抚平紧蹙的眉头,待谢杳安稳睡去,他起身走到角落旁,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放回箱内。
在拿起那封满是泪痕的信时,元序的手蓦地一顿,信上的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他也不免为之动容。
元序轻叹,他们的婚约原是长辈的一意孤行,除却父皇谁又能奈何的了?谢景却将罪责揽到他一己之身,只为了让妹妹不再自苦。
天家无情,他幼年失恃,与几位皇弟、皇妹并不亲近,可就算如此,永乐公主的死对他而言都已痛心疾首,更遑论谢杳呢。
元序将箱子合好后,解下斗篷,盖在谢杳的身上,将她打横抱起,顺带拿走了那封信。
翌日清晨,谢杳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而眠,想到昨夜,不免些许疑惑。
“棠梨!”
屋外的人应声走了进来。
“殿下?”
元序没出声,默默将信递给她。
“多谢殿下送我回来。”谢杳接过信,神情一改,“可纵使是殿下,也不该无故拿人信件。”
“孤总不能任由这信件掉在地上,而视若无睹吧?”
“殿下何时出现在书房的?”
“自你进了书房伊始。”
谢杳蓦地想到昨夜父亲、母亲在祠堂内的对话,心中生出一丝担忧。
“殿下也当启程了。”
“谢二小姐何必如此急着赶孤走。”元序分毫不让,“莫不是觉得被驳了面子,便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杳气极,慌不择言,“我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谢昭昭!”
元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衣袖向上一撩,触目惊心的箭伤映入眼眸。
谢杳挣扎着欲抽出手,却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玄明的信你也看了,以后绝不许再这般莽撞行事,落得一身伤还不好好将养,你可是一心求死?”
谢杳不答,别过头去。
“你若不好好将养,孤便不走了,留在江宁侯府日日盯着你。”
“殿下不会。”
元序凑到她面前,迫使她望向自己。
谢杳望着他认真的神情,有些无措,“我竟不知大晟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如今变得这般意气用事。”
“我唤棠梨来,给你上药,你今日好生在此休憩,哪也不许去。”
言罢,元序快步出了门。
谢杳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腕上还带着他的余温,元序的手……怎么这般烫?
棠梨端着药刚一进门,她就立时问道:“昨夜太子殿下送我回来后去了哪里?”
“殿……殿下自是回了厢房。”棠梨支支吾吾地应道。
谢杳直勾勾地望向她,“当真?”
“殿下对不起。”棠梨咬牙将实情告知谢杳,“殿下昨夜在小姐门外守了一夜。”
“胡闹!你怎也不拦着?”谢杳立时起身,披了斗篷,作势便要出去寻他。
棠梨拦在谢杳面前,“小姐上了药再去吧。”
谢杳用力将她推开,“江南的隆冬虽不比北境,可夜深风寒,在外一夜是要人命的,你速速去熬些治伤寒的药来。”
不待棠梨应声,谢杳便疾步离去。
辰时的阳光照在元序的脸上,暖洋洋的,不知是否因着日光太盛,他竟觉得有几分晕眩。
他勉力撑着走过亭廊,步子愈加轻飘,险些摔倒。
“殿下!”
元序隐约听见谢杳的声音,却又不真切,他自嘲地笑了笑,她怎么会来找他呢?定是他听错了。
“元子启!”
元序愣怔着回头,只见谢杳疾步向他跑来。
他失了神,终是强撑不住,身子向前一倾,谢杳连忙拥住他,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昭昭,我没事,你快回去。”
谢杳抬手覆上他的额头,“这么烫,还说没事?”
元序笑着摇头。
“殿下说我不惜命,你自己不也一样。”
谢杳陷入沉思,薛氏谋反的事朝廷尚且不知,太子又病了,圣上那边恐难以交代。
“不必担心,我已传信父皇。”言罢,元序垂下头,失了意识。
“子启?”
谢杳轻轻晃了晃他,见他没了反应,心急如焚,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啊!”
厢房内,只余几盏烛火闪着微光,谢杳倚在塌边,不时为元序擦去额间的汗珠。
她紧紧握着他滚烫的手,凝眸望向他,不敢错过一丝一毫。
天色泛白,元序艰难地睁开眼,他望着伏在塌边的人,心念微动,抬手将谢杳身上散开的斗篷拢好,理了理她额间的碎发。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这样,他们就不用再面对离分。
可惜,人们所希冀的从来难以为继,命运往往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