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之眼总是金色的。
一只高悬于穹顶的巨大金色眼球,浸泡在红褐色的腐臭粘液中。
像是《妲莱宣言》提到的,一切伊始的末世景象——使种种畸变降临的太阳,突然在某一日高悬。
“黑迩维希。”
从他血肉翻卷向两侧的创口中,撕扯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发出古怪的呼唤声。
祂背对着身后的巨大太阳,好似神新生出瞳仁,凝视着他。
仰望这地狱的引导者,伴随无数声恐惧的绝叫,祂手中的短刀,也同这飓风般的光芒一起,呼啸而来。
剧烈的痛觉在左眼处爆裂开。
清醒过来的黑迩维希,大口地在床上吐着气,肺部虚弱地挤出几声咳嗽来。
从一天前第一次被炎症弄醒开始,他就再也没安稳地合过一次眼。
就算侥幸逃开了,因剜去这宝贵球体而纠缠出的痛觉,在昏沉的梦中,依旧要参拜那紧追不放的黑影。
黑迩维希不知道,这是十五个不再鲜活的人偶在圣唱,还是那五个被革除资格的背叛者在谴责。
又或者是和这消毒水的刺鼻一样,让人厌恶的伊迦列,再次阐述那些该死的意义。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黑迩维希抓着有些生锈的防护栏坐起来。
窟窿旁那完好的绿色,扫过这间病房,轻微地摇晃,就能听到身下传来金属零件的控诉。
两侧洗得发黄的床帘,围出一个逼仄的空间,透着随时都会有人闯进来的不安。
掉了漆的银色支架上,苦苦维持着生命体征的药液,顺着透明细管从手背处进入。
少年好似一棵生了虫害的树,烂进了骨髓。散发的腥臭,终究会填满这无人到访的隔间。
这种酸楚,使腹部的饥饿感,绞出更加空虚的痛觉。
黑迩维希适应着,那冲动代价带来的平衡感异常,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过一旁小台子上的病号餐。
白色的糊状能量粥,拌着暗黄的麦麸,已经凝结得接近固体。
餐盘上还放了一个,果皮爬着霉斑的甜果。
这种改良作物,有着减损食欲的淡紫色外皮,混着两块棕色肉糜条,在完全凉透之后散发的腥臭,往鼻腔里灌入极为刻薄的酸馊味。
少年抓住餐盘边缘,指节因怒意和不适愈发用力而泛白。
虽然黑迩维希一直都在心中,以弃子自称。
但背靠瓦伦罗德这样的大家族,不论在那长桌上坐的是什么位置,都无疑是能够饱餐的。
真想将这些敷衍的饲料全都砸掉。
少年瞪着酸馊味的来源。
但难得有理智占上风,摁住这一切的时候。
黑迩维希发自内心地,感受到悚意和迷茫,这远比饥饿还要更加刁钻。
计算开销是可怕的压力永动机。
但对黑迩维希来说,更该忐忑的是,盘中的免费餐食,已经是一份极好的礼物了。
向来自诩为贵族的少爷,从没有什么存钱的意识,尤其是得到父亲的喜欢后,更是为了脸面出手阔绰。
眼下,他也不得不计算好,自己还剩下的微薄积蓄,能购买几片止疼药。
不考虑那么长远的话,兴许能吃上最后一顿像样的饭,但无论如何,都再支付不起哪怕一次的任性。
黑迩维希舀起一勺能量粥放在嘴里,干涸的口腔,已无盈余的津液用作润化。
粘稠的白泥噎在舌根和喉咙之间,令他视觉被剥夺带来的眩晕,晃动成更加强烈的恶心。
这是,他无法舍弃的仅有的所有物。
不能吐出这施舍。
等待那胶状物从食道滑落,少年才像一条可怜的死鱼一样,无力地干呕着。
这下,可真是成为了弃子。
不,是又再次成为弃子。
黑迩维希的脸上,连苦笑也做不出,只是平淡地抓着手中的一次性勺子。
他在短短的一天內,从仰望着妲莱,瞄准了一只更贵价的猎物。
再到三次,对于上下位规则的实质阐述,最终在他挑选的猎场中,被人剥去火红的毛皮,成为了失去一切的臭虫。
伊迦列。
黑迩维希想起少年的那张脸。
在星盾的衬托之下,是生动的银月弯刀,割开他惯于侥幸的赌注,将华而不实的真实面貌展现出来。
看似能一直厮杀下去的假象,令自欺者做出冒失的尝试,浪费了这有且仅有一次的翻盘机会。
黑迩维希输不起。
他甚至比这上城区的任何人,都要输不起。
更无法和先父之眼,注视着的伊迦列比较。
在医疗资源如此发达的首都区域,这种轻伤本来只需要安上,无数滞销的医用义眼之一就能解决。
但黑迩维希只被安排了简单的止血和摘除手术,就被送到此处等死。
本该致死的重伤事实,无情地暴露着,更警告着他的行为是何等逾矩。
向来,只有父亲愿意给的,才是作为子嗣能够伸手去够的。
那些曾对伊迦列说出的自负,在太阳穴酿出嗡鸣。
自己算什么?
一条讨不了父兄欢心的弃犬罢了。
可是,明明幼年时,当黑迩维希第一次展现凌虐欲、从比自己更高位的孩子手中,骗得一把昂贵的利剑。
父亲、哥哥——特鲁舍斯,都是赞许的啊。
时至如今,他们竟然还是像更早时一样,赤裸地讨厌他吗?
黑迩维希想起特鲁舍斯的话。
“你无非就是这座宅邸的一枚种子,受恩于父亲,将你从花园中带到身边。”
每座宅邸中,临时侍奉者们所待的地方称为花园,连同他们养育的种子一起,被锁在一把厚重的锁背后。
只有常驻侍奉者和主宰者选在手中的子嗣们,才能进入花房,在不远的未来,也才有机会再进入温室,参与那残酷的择拣。
每次看到自己,特鲁舍斯皱起的眉,和老头子的冷淡,都已经是溺爱。
毕竟,没有价值的子嗣,不该得到任何温暖,这才是对的啊。
但是黑迩维希觉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是某种正在抗拒,听到这些话的本能在作祟。
后悔吗?
还是说和之前无数次自责一样,是没实现那野心的胜负欲呢?
少年身旁的黑色传声筒,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同时响起的是黛莉亚温柔的提示。
“有人到访。”
“滚。”
黑迩维希捂着嘴,把翻涌上来的呕吐感咽下。
“都滚!”
那提示再次响起后,一个开门声紧随皮鞋碾过地面的嗒嗒,勾着让人烦躁的讨好冲动而来。
少年抓住防护栏,转过头发出沙哑的吼声,隐约能听出些委屈的鼻音。
“我谁也不见!”
门边灌进来的风,令床帘飘起,脚步声靠近驻足,等黑迩维希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那一刻,他僵在原地。
是克努特。
那位被中央区的无数父辈们认可的后继者,身着深蓝色的西服,裁剪得当,却不让那贵气抛下舒适,只是一味地被它的主人穿出最理想的伟岸。
此刻,他就站在这简陋不堪的病房里,离黑迩维希的床尾,就只有一个手掌那么远。
像是坐着装甲车,不经意地路过寡淡的下葬仪式,上位者出于教养停车,施舍片刻的默哀。
黑迩维希挣扎着,要在病床上坐端正,最终又如同烂泥般,因眩晕跌回这水潭。
他往床的另一边,再次地趴着干呕一下,曾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传来绺状的体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