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气。
被稀释的血、一滴一滴。
旧式不锈钢水龙头松出透明水流,水花打在不锈钢底盘上,簌簌作响,隐忍着禅院真依从紧闭嘴唇里吸出的抽痛呼声。
她冲洗片刻,冷静的翻转手背,掌心更是血肉模糊,由激烈的水流冲净淡粉嫩肉。一条条鞭痕抽翻皮肉,淡黑色的残秽使伤口难以愈合,但洁净的活水能带走坏能量。她在绝境中自救,鲜红的血、淡黑的残秽与一些嫩粉色的碎肉一起被冲进水波,浆紫色液体不断被稀释、稀释。
在水花打在不锈钢板上、激起强烈声响时,才从嘴唇里断断续续的压低疼痛的抽气声。
第十三天。
她拖着一条腿,冬日酷寒,她却只穿了一条军绿色短裤,玻璃碎片和教鞭的扎痕陷入皮肉,那是她企图逃跑时的惩罚。
狼狈的高抬起腿,让冰冷的水也冲刷僵直的腿,她在肉里分拣出玻璃,冷静的像在沙滩里分拣出贝壳。
这是个很难的动作,右膝盖难以行动还要做高抬腿,双手本就冷痛仍要小心分清水花与碎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对于小朋友来说偏高的洗手台对成年人是矮的,让她能借一点力。
“48号,请立即回到座位——”
“48号,请立即回到座位——”
尖锐广播响起,孩子们的声音被声波扭曲成出奇的尖锐刺耳,远超85分贝。真依匆忙收拾好,冲出厕所就向【教室】跑去。
她跑过走廊,是浓绿色的墙漆。
一张张口号标语略过。
【全員偏差値60突破!】
【忍耐?努力?団結】
【睡眠是弱者的借口】
【拼尽全力】
窗户封死,走廊里闻不到风的味道,只有淡淡提神药膏的药味刺激她的鼻腔。
在广播最后响起的一秒,真依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
“48号,申请归座!”
瘦削脸颊的男教师站在讲台上,他歪头,两颗眼珠咕噜咕噜掉了下来。在冬日的冷气中,掀开嘴唇,牙齿缀在舌头上,腥黏热气随口水一起滴在地板上。
他恍然不觉,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继续开始讲课。钟表在他头上转针。
禅院真依一步一步、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冷水,在钟表滴答滴答的嘲笑声中回到她的座位,缩起肩膀、蜷起腿,伤口再次撕裂,血滴在地板上。
她不敢再说话,认认真真听小学课程,睫毛都不会多眨动,红肿的手掌几乎握不住笔,但清晰的字迹还是混杂淡红色的血水一起印在课本上。
忍耐。
忍耐!
咒术师的偏执和坚韧在被禅院家厌恶、鄙夷、蔑视的少女身上尖锐发光,13天,即使咒力微弱,她的聪慧和耐力仍然为她挣出一条活路。
禅院真依不偏不倚的写着字,除了淡红血水浸染,笔锋和在家里写一篇花笺没什么区别。
下课铃终于打响。
男教师收起粉笔,遗憾的巡视一圈教室,没有可以惩罚的地方,才不情不愿的开口:
“明天,学校会开放家长日!大家今晚绘制好手抄报,放学前统一布置好教室。
我会统一检查你们的作品,作品不合格的垃圾……”
他咽了咽口水,像要连舌头一起咽下去。
【全体学生操场集合!全体学生操场集合!】
尖锐广播打断他的话。
禅院真依立刻起身,仅仅13天就让她像被训练良好的猎犬,铁片交叉的哨声能比大脑更先一步对身体下达指令。
排队、列队、站立、等待。
咒力构成的世界,太阳依旧酷烈,冰雪依旧寒冷。真依冻的直哆嗦,伏黑惠就站在她身后,但他们不敢互相支撑,两个人单独站立,承受眩晕的日光和割肉的寒风。
冰积雪堆,寒风凛然。他们两个和所有站在操场上的小学生穿着统一,只有深绿色短袖短裤。
校长终于在万众瞩目间登上高台。
他左胸的旭日章闪动着镀银幽亮的光,那是仿照天皇所佩戴菊花章的权威缩写,他手持的教育杖乌沉如血,是昭和天皇缩小的节刀。
昭和时代。
日本教育历史上堪称酷烈的年代。
学校里的不是孩童,而是一只只为军国培养的小犬。没有玩乐、没有睡眠、没有欢笑,只有服从。
在家服从家长,到校服从教师。
睡眠是耻辱,上厕所是堕落,游戏和漫画更是禁忌物品,然而你去问这学校里任意一只小犬,他们会笔直站立,手指贴着为了培养他们抗寒能力的短裤,微笑回答:
“一切为了天皇陛下!我们十分幸福!!”
真依咬着嘴唇、低下头,静静听完校长慷慨陈词的水话,无外乎【努力至上】【一切为了天皇】【现在不拼命学习,你们只能当流浪汉饿死】【服从管理,质疑教师就是质疑国家】之类的屁话,她已经听了千八百遍。
狗屎。
一堆、狗屎!
女孩的心中涌动着愤怒,那是雌性不愿屈服的脊骨。
寒冷催促她的头脑清醒,疼痛责令她的肢体回暖。
冷而远的日光让她能看清学校围栏上,一片片玻璃酒瓶碎片,挣扎血肉的阴光。
她闭上眼睛,掀开嘴唇,与周边阴影重复唱响颂歌。她照常蛰伏下去,学无力反抗的孩童,如猞猁躲在雪堆与树枝的阴影夹角,竖起尖尖双耳,机警的注视敌人。
队伍终于解散,学生们回到教室整理书包准备放学,真依微笑着叫住身边唯一能看清脸的黑影。
“小野君!今晚,我们一起画手抄报好吗?”尖尖的铅笔被她放进笔盒,铅银灰而亮,像一片刀锋。
名为“小野”的男孩——不,名为小野的咒灵,害她们陷入循环校园噩梦的罪魁祸首,是个矮小消瘦的孩子,戴着呆板笨拙的眼镜,镜片厚的像两片啤酒瓶。
他的脸是懦弱的、无害的,苍白的小脸上先是浮现出不好意思的、不知道怎么拒绝的神色,慌张来回抚摸袖口,声音讷讷:
“那个、那个、禅院同学……”比蚊子嗡嗡声还小:“可能不太……我……”
他终于遮好手腕细细的条型红肿,嘴唇嗫喏,偏着头,两只脚来回交换重心。
“可以的,小野同学,我们只是一起完成作业而已,这样,我们带我弟弟一起怎么样?”真依捏住他的腕骨,刻意用力,看这位害得她在生死边缘挣扎几次的怨灵露出些难以忍耐的痛苦神色,满意又痛快的说出让他绝对无法拒绝的话:
“难道,你不够幸福吗?”
小野静雄瞳孔骤缩。
浓烈的黑几乎侵蚀他整个眼球,这句话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里所有人、所有幽灵,他们一致扭头,模糊的脸渐渐清晰,两颗鱼眼珠一样反白的眼睛在一张张惨白的孩子脸,他们紧紧盯着这个不够幸福的人。
“我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