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开着,水槽塞子也被拿开了,晶莹的水流哗哗地冲刷着洗碗池中摞起来的一堆碗碟。工藤新一满手都是水,他甩了甩手,试图仅仅依靠右手的两根指头就把左侧的衬衫袖口卷起来。一旁的灰原哀见状过来帮他,她拍了拍工藤的手臂,示意他将另一边胳膊也递过来,又忽然抬头,问了他这个问题。
这周末工藤难得休假。中午,阿笠博士煮了越南火车头牛肉粉,清淡鲜美的汤汁搭配新鲜的豆芽,煲汤产生的氤氲热气在厚重的冬日里给家中平添了几分暖意。三人围在一起用餐的时候,工藤本来忍不住想把发生在荒川的那起剃刀凶杀案讲给博士听,最终却还是在灰原调侃的眼神中放弃了这个想法。
博士往牛肉粉中加甜辣酱的动作十分豪迈,他们今天买的这款甜辣酱的质地又实在是像血。他往外挤第一下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酱汁崩了半桌子,那情景连灰原都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因此为了博士的精神健康,还是暂时算了吧。
好在他还是可以和灰原讨论案情。两个月以来,无论在Line上还是在周末见面时,工藤总能和灰原聊得投机而合契,这给他忙碌的生活里平添了一抹亮色。她是如此迅捷地跟上了他的思路和节奏,适应之快,甚至没有丝毫迟滞。
灰原帮他卷好衣袖,工藤便放心大胆地探手到洗碗池里捞盘子。他把水龙头关小了些,客厅里传来博士追综艺的声音。想起灰原的问题,工藤摇了摇头:“不觉得。”
侦探修长的手指抹过瓷质的盘面,确认擦净后再递给灰原,一传一接,赏心悦目。
灰原哀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
“为什么?”他有意试探。
灰原哀慢条斯理地拿起软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渍:“两年前的案件里,死者的伤口被人砸得乱七八糟,轻重不均,是砍到最后杀红了眼吧?今年的案件却用剃刀准确地插到了肝脏,一击毙命。这是其一。”她将盘子放回架子,从工藤手中又接过一个,徐徐道来,“其二,这次的案件无论是地点选择、杀人手法还是现场痕迹,无一不显示着犯罪者极强的条理性。”她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从鼻子里轻轻笑了一声,“我不认为两年的时间足够给人带来这样的改变……怎么了?”
工藤新一的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注视着她。
茶发少女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工藤,我脸上……有东西吗?”
语调犹疑。
工藤新一这才反应过来,闻言笑了一声。
“灰原,你……要不以后来警视厅工作吧?”他状似无意地开口,又很快弯下腰去,声音含糊,“刑事科太累,你去总务课或者科警研都很好,平时可以……做做痕检什么的。”
灰原哀不解:“啊?”
“……没什么,我是说,你的推理很不错。”
工藤新一直起腰,把最后一个盘子递给灰原哀,他背着她走了几步,扯了张纸巾擦手:“灰原,你觉得模仿犯罪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百分之百。”
工藤失笑:“这么笃定?”
他打湿抹布,把流理台擦了一遍,含笑听着灰原哀给自己数了几个她怀疑是模仿犯罪的原因。
那天目暮将案子交接给他后,工藤又去查找了不少资料,倒不是在警视厅系统内部检索,而是想了解两年前那起斧头杀人案的影响范围。
案件在舆论上的影响比工藤想象得要大。当时恰逢新年刚过,素来和平稳定的居民区发生了如此惨剧,加上电视台和网络的助推,一时间东京都内可以称得上是人人自危。工藤又向灰原哀询问了下她对这个案件的记忆,得到的答复是:“那几个星期,连秋山学园都加强了对人员出入校的管理。”
秋山学园所在的世田谷区位于东京西南部,案件的发生地台东区则在东北部,中间隔着五个区都造成了这样的影响,的确是堪称现象级的存在了。
“不过,工藤……”灰原哀忽然犹疑地说道,她微微侧头看向他,“我总觉得这两个案件之间的联系,不止有模仿犯罪。”
“嗯?”
灰原哀眨眨眼:“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么,那个俄国作家。”
“看过《罪与罚》,怎么了?”
“你还记得《罪与罚》里男主杀人的场景吗?”读过就好办了,灰原飞快地转向他,眉头微蹙,“拉斯科利尼科夫,那个大学生,在陀氏的故事里,他用一把斧头砍死了他的房东,还有房东的亲妹妹,砍伤的位置都在背部。”
工藤新一往外走的脚步顿住了,神情有些严肃:“你是说……”
“——但这个还不是重点,”灰原哀拉着他走出厨房,摆了摆手,远处的博士在沙发上笑得乐不可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除了《罪与罚》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许多作品,其中一部,叫做《白痴》……”
她双唇轻启,又吐出一个俄语单词:“工藤,在这本《白痴》里提到,有人用丝绸包住了剃刀,然后杀了一个人。”
工藤新一一瞬间就把剃刀杀人案的信息同灰原的叙述联系在了一起。
“灰原,你有他的书吗?”他急切地握住茶发少女的手腕,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
“有。我带你去拿,跟我来。”
她的房间在阿笠宅二层,望着少女走上楼梯的背影,工藤定了定神,抬腿跟了上去。
灰原的房间被阿笠博士漆成了柔软的粉色,窗户对着米花町23号的庭院。白纱窗帘是一贯放下的,她一进来就直奔书柜,没有开灯。
工藤新一先是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紧接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天光,他看到了灰原哀整洁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大概是为了搭配装修的风格,床单和被罩都是浅粉色,上面用玫粉色印着美乐蒂的图案。白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戴着蝴蝶结的浅棕色小熊,不知为什么,小熊的耳朵有点歪,外观看起来也有些陈旧,但只要稍作观察,就能立刻意识到它始终在被人好好地珍爱着。
是灰原做的么?
“工藤?”
灰原哀坐在书柜前的地上,冲他招了招手,工藤连忙收回思绪赶过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
她身周的地上散落着几本系列选集,灰原为了给他找书,把书柜里所有的陀氏作品都搬了出来。工藤凑上前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大多很厚,灰原用左手大拇指从下方摇摇欲坠地卡住书页,另一只手将原文指给他看。
工藤怕她一只手拿不稳书,伸出左手帮她托着书脊。侦探的手掌划过少女的手背,灰原哀温凉的手指轻轻颤了颤,却并未避开。
“你看,工藤,”她声音清冷,吐字清晰、准确,对二人发生的肢体接触恍若未觉,“‘……他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备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她同他对了一个眼神,将《罪与罚》塞到他的手里,旋即拿起倒扣在膝盖上的另一本,“这本《白痴》,‘……前不久我从书上看到,有人用一块绸子裹在剃刀上,把它扎牢,从背后悄悄地走过去,把他的朋友杀了。……’”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吓人。两年前的斧头杀人案,刚刚发生的剃刀杀人案,无论是犯罪现场还是凶器,都可以说是对灰原哀手中书籍完整的复刻。工藤新一几乎听得见自己的血液“咚咚”地撞击着心脏。灰原哀跪在地上注视着他,他抿了抿唇,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将两本书从灰原手中接过来。
“谢谢,灰原,”他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方向,你帮大忙了。”看到少女的脸上因此闪耀起欣喜的神色,工藤随之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这两天要抓紧时间读点书了——灰原,你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他的作品吗?”
灰原笑着点了点自己周围的一地书,没有说话,只是起身,将书籍一本本地摞好。工藤见状也将手里的两本书放到一边,从灰原手里接过足有三十公分的大部头们,只留一本在外面待看,其余放回书柜里去。
灰原哀的书柜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实木质地,顶天立地的设计,为了防尘还打了玻璃柜门。放书的时候,工藤眼角的余光瞟到书柜中层的一个玻璃相框。相框一角贴着一只粉红色蝴蝶结,照片中两个女孩相互依偎,她们的年纪都不大,一个茶发一个黑发,工藤一眼就认出,茶发的那个是灰原哀。
照片的背景像是礼堂或者舞台,远处的空中飘扬着轻盈的彩色纸屑,女孩们穿着柔亮的白缎礼服,像两个昭和时期的小偶像。
工藤下意识地用手拿起相框,摩挲灰原哀的脸。越过几年的时光,小灰原哀在照片里冲他淡淡笑着,另一个黑发女孩留着短短的披肩发,亲密地用手臂揽着灰原哀的腰,脸上笑容活泼,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受到幸福。
“灰原,这是你和朋友的照片?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她?”
他们虽然相识不久,工藤却也知道灰原哀不喜欢被陌生人触碰。有时博士没空,他就开车去秋山学园外接她放学,从来没见灰原和哪个女生走得近。她像一株盛开在幽谷中的花,美丽、孤独、孑然一身。
然而照片上的黑发女孩却可以用胳膊抱着她的身体,可见她是灰原非常亲近的朋友。
灰原哀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没有回答他。工藤还想再问,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震了起来。屏幕上的联系人是“竹部昌辉”,这孩子知道他今天休假,会联系他只能是因为出现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工藤只好向灰原做了个手势,走出房间,接起电话。电话中,竹部焦急地告诉他目黑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命案,他刚刚抵达案发现场,客厅里到处都是血。工藤听得出他在努力保持镇静,然而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这个刚过二十岁生日不久的大男孩。几乎是立竿见影地,他的心底浮起了一丝关切。
“别着急,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去。”工藤沉声说道,电话那头的竹部发出一阵感激的“嗯嗯嗯!”,他听起来已经快要哭了。
“咔”的一声,灰原哀轻轻关上书柜的门,工藤新一转过头,和她对视一眼。
“我有案子。”
“我和你一起去?”她试探着说。
工藤眉眼略略一沉,他短暂地思考了两秒。
“现场会比较……”侦探小心地措辞,“嗯,血腥。可能对你不太好。”
灰原哀眨眨眼睛:“我不会打扰你的。”
他们隔着一道门对视,博士打开了客厅的灯,门框淡淡的阴影落在灰原哀的身上,挡住了她的眉宇。工藤新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向她伸出了手。
“去拿大衣,”他说道,“现场人手不足,我们得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