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醒来的时候,脸颊上感受到一阵微凉的晨风,浅蓝色的窗帘在眼前摇晃,而刚刚显露不久的阳光就从印花布料掀开的一角里洒进室内。他嘟囔着翻了个身,手掌盖上旁边空荡荡的床单,尚且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至整条手臂,仿佛一瞬间便让全身上下都变得暖洋洋。他无法抑制地露出一个舒服的微笑,掀开被子下床,打着哈欠走向浴室。然而,当他站在洗手池前,握着牙刷抬头,与镜子中映出的自己对视,猝不及防地产生了刹那的恍惚。
确凿无疑,那是属于詹姆斯·巴恩斯的脸,以及属于詹姆斯·巴恩斯的,完好无损的左手臂。
客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他环顾四周,落入眼中的是一间布置崭新的屋子,不大,但很温馨。客厅的窗户敞开着,与卧室相呼应的蓝白色拼贴布窗帘挂在两侧;角落的矮柜上放着一台立式电视、一部拨盘电话和一台留声机,印着安德鲁斯姐妹头像的唱片在上面旋转。沙发是很经典的款式,覆盖着一层花呢布套,旁边的圆形小桌上随意地堆放了几本时尚杂志和一份早报,常年担任狙击手锻炼出的优秀目力让巴基一眼看见了报纸上印着的日期:1946年5月15日。
“巴基?”突然的声音让巴基回过神来,他转过头,看见束着浅金色长发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杯新鲜冲泡的咖啡,冲他疑问地挑了挑眉,“你为什么站在那儿?”
“……卡嘉?”
“怎么了?还没睡醒吗?”
女人在桌上放下咖啡,笑着走过来,抬起胳膊想拍拍巴基的脸颊,但她的手刚一凑近,就立刻被另一只更加宽大的手掌牢牢握住。巴基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但落入掌心的触感温热又柔软,一时间又让他愣了一下,过了半秒才缓缓转动眼睛,用仍有些茫然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女人。从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湖水绿的眼睛,到那条盖在围裙底下的浅蓝色高腰连衣裙与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腿,一切都始终是他熟悉的模样。但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呢……?他不自觉地微微蹙眉,边思索,边摩挲起那只牵住的手,忽然,他的指腹一凉,感觉擦过了什么坚硬光滑的金属物。
巴基低下头,看见掌心里那根修长白皙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圈银色的婚戒。
“你……”他眨了眨眼,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巴巴地开口,“你结婚了?”
话音刚落,只见对面的女人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她反问道:“你不是吗——巴恩斯先生?”
巴基顺着她的视线垂眼,在自己的手指上看见了同款的戒指,然后又转过头,目光落在客厅墙边的小型书架上,最顶层摆着四五个长方形相框,最中间的就是一张结婚照,完全印证了两人之前的对话;四周围还有另外几张尺寸稍小的相片,巴基一一扫过去,认出了自己和父母妹妹的全家福、和咆哮突击队那几个战友的合影、一张和注射血清前瘦小的史蒂夫的单独合照,应该是当年巴基刚刚入伍,出发去前线之前拍的。而在这些相框的边上,还有一本似乎是被随手倒扣在那里的书,翻旧的封皮上写着书名:《霍比特人》。
旁边的女人也注意到了那本书,一言不发地上前拿起来,露出被压在下面的一枚吉列斯皮样式美国陆军荣誉勋章。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金属书签,小心地夹进书页中间,转过身正想递给巴基,却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巴基?巴基!”她抬高嗓音喊了两声,眉宇间开始显露出担忧,“你还好吗?身体不舒服?”
巴基快速地抿了一下嘴唇,摇摇头示意自己很好。“没事,我可能只是感觉有点……”他停顿了一下,半秒后才继续说,“……有点不真实。”
“不真实?比如?”
“比如……嗯……”他抬起左臂,立起手掌,让五指张开又合拢,最后仍带着迟疑,慢吞吞地答道,“比如,我也许……在战场上摔断了胳膊。”
这实在是很不吉利的话。金发女人沉默了下来,皱着眉打量一番巴基的表情,末了突然伸手,一把抓过他抬起的左胳膊,拉着人往沙发的方向走去。
“史蒂夫说,有一次你差点从火车上掉下去,他把你拉上来之后,你立马没好气地说:‘谢谢,老兄,但你快把我的胳膊扯断了。’——你记得吗?”她让巴基坐下来,按着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你只是做了个梦,别想了。现在都过去了,一切都好,我保证。”她安抚地拍了拍巴基的手臂,还在他有些紧绷的肌肉上捏了两下,“好了,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晚点还得出门……”
然而她话还没说完,起身的动作也只进行到一半,就被重新攥住手腕,一个不稳便跟着跌进沙发里。巴基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抱住怀里的女人,脑袋靠上她的肩膀,鼻头埋在她颈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留声机里的唱片播放完了,音乐自动停下,整间屋子瞬间变得格外安静。巴基闭了闭眼,几乎感觉自己要重新沉入睡眠,却忽然听见头顶响起一声叹息,随后是缓慢的轻哼,流畅地接上了先前的旋律。他抬起头,正与另一双垂下来的绿眼睛目光相对。
“放心吧,我不走,巴基,我陪着你。”女人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脑后,眼睛仍专注地看着他,涂了唇彩的嘴唇翕动,缓缓开口,“——别害怕。”
女人的嗓音柔和,语调舒缓,和着搭在他背上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的手掌,宛如母亲在孩子的床前哄睡。然而巴基却在这时忽然有所预感般呼吸一紧,瞳孔紧缩,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他呆愣地一动不动,盯着眼前那两片漂亮的嘴唇,感受到女性温热的气息靠近自己的耳畔。
或许她该呢喃一句情人间甜美的爱语,或许是一段旋律悠扬的民间小调,但都不是,最后,从那张嘴里飘出来、落进他耳朵里的,只有一个语调生硬、发音晦涩的俄文。
“——Желание(渴望)。”
不……等等……
他想阻止,但来不及了,声带失去了作用,哪怕张大了嘴巴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对方垂下来的眼眸里仍旧闪着温和的光点,拥抱的动作也始终轻柔,但在那个词开头的第一个辅音音节出现的瞬间,这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了,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破碎,那些温馨的、幸福的颜色悉数褪去,最后只剩下单调的黑与白——他看见自己的左手臂不知何时变成了冰冷的金属,而那颗刺眼的五角星竟成了唯一的一抹猩红。
“Ржавчина(生锈)。”
——不,停下……
“Семнадцать(十七)。
“Рассвет(黎明)。
“Печь(火炉)。”
他呜咽着闭上眼,颤抖的身体蜷缩进女人胸前,双手无意识收紧,金属臂将连衣裙腰后的布料拉扯得发皱。恐惧密不透风地遮在他身上,他感到寒冷,随之是疼痛,肩膀上血肉与金属相接的疤痕在痛,心脏在痛,头也在痛。他咬紧牙关,齿间泄露出支离破碎的嗓音——必须离得足够近才能听得见,他事实上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念那个女人的名字,不停地重复她的名字。
“Девять(九)。
“Доброта(善良)。
“Домой(回家)。”
……不会有用的。
“Один(一)。”
——“不会有用的!!”
——“Грузовик(货车)。”
……
……
漫长的沉默里,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地响着。他缓缓睁眼,鼻尖蹭过咫尺前白嫩的皮肤,以及一颗浑圆的蓝宝石。
有一只手拨开他的额发,随后落下来一个几乎没有触感的吻。
“没事了。”那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我知道你能做得到。”
下一秒,世界在他的眼中淡去,女人、房屋、咖啡的香气,转瞬间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瓦坎达林间的夜幕,南十字星座低悬在空中。巴基低头往身体左侧瞥过去一眼,不出意外地看见披肩包裹下空荡荡的袖管。旺达也正站在不远处,掌心里还闪烁着没有完全散去的红色能量。他注意到女孩紧张又担忧的目光,便下意识扯起嘴角,回了一个微笑,尽管这个微笑可能并不怎么好看。他用仅有的右手抹了一把脸,却只是擦过了几道已然干涸的泪痕。
“欢迎回来,詹姆斯。”眉眼严肃黑人女性坐在篝火的另一侧,平稳的嗓音混着木材燃烧的响动,划开丛林潮湿的空气,“你感觉怎么样?”
巴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没有焦点的目光落在橙红的火焰上,有一瞬间,仿佛感觉那一片跳动的光芒又变成了鲜艳的窗帘,被风吹开,露出金发女人模糊的背影。
“我……”他将视线上移,越过篝火,又一次露出微笑,然而开口的瞬间却无法掩饰发抖的哭腔,“我感觉……你的俄语发音真的很差,阿尤。”
NTW-20带来的那份档案里详细记录了九头蛇对精神控制技术的研究,在过去的百年间,无数战俘、士兵甚至被绑架的平民被迫参与了人体实验,受害者的数目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多。上世纪中叶起,洗脑仪器基本定型,并在冬日战士计划中投入使用,原理在于用电击、强压等暴力手段影响脑叶区域,毁坏记忆神经,再重新编入一套由简单字词组成的控制口令以强化洗脑效果。
苏睿公主带着几名专家把那本薄薄的册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加班加点地制定出几种治疗方案——要逆转洗脑的效果,只有再通过一系列刺激,让病人对那几个单词和他们的组合形式彻底脱敏。这必定是一个过程,保守而言需要六个月甚至一年多的时间,但巴基等不了,在瓦坎达的日子里,没人比他更清楚过去了多少天,每一个晨昏交替,当他从床上醒来,看见自己怀里被揉得皱巴巴的裙子,都像是用刀往心脏上刻下一道计数线,用疼痛提醒他已经与自己的爱人分开了多久。
“那么不保守的办法呢?”病人本人听完这一番解释,不假思索地看向那边面面相觑的苏睿和阿尤,没等她们开口,又转向另一边的绯红女巫。“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即在旺达抬头的时候友好地微笑一下,“帮帮忙,女孩。”
旺达皱着眉,显然没有没有像许多四十年代的女孩那样被充满魅力的巴恩斯中士式笑容所轻易打动:“你确定吗?这可能会……”
“拜托你。她在等着我。”巴基打断道。他的语气平静,目光真诚,于是旺达一下子顿住了话音,瞬间便明白,自己后面那一长串打好腹稿的警告和劝说都没有意义了。她改变不了这个男人的决心。
“好吧。”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吧。”
依靠旺达心灵感应和制造幻境的能力,大脑刺激和摆脱口令的过程得以加速,尽管随之带来的是更大的痛苦。即便如此,“不那么保守的”治疗也持续了将近两个月才总算告一段落。结束的那天,他坐在瓦坎达医疗部门的实验室里,看着苏睿公主操作检查仪器,确认最后一个单词的控制反应也已经从大脑中剥离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