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山脚下的爸爸,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而妈妈,在遭受不得而知的磨难后,客死他乡,差点连收尸的人也没有。
看到妈妈坟墓那刻起,支撑她信念的脊梁便被硬生生折断,碾碎,变成渣,烧成灰,飘进老墨山的黑夜之中。
那里,是爸爸妈妈的归宿,也是她的归宿。
她死后,不要火葬,要土葬。她可不想烧成灰,万一炉子里先前的骨头渣子没捡干净,岂不是要和别人,不相干的人挤在一起睡?
爸爸当年就是土葬的,她年纪尚小,势单力薄,多亏好心人的帮助。那时她认为,躺在冰冷的地下肯定不舒服。
把父母合葬时,她专门请了有口皆碑的阴阳大师,大师给做了阴桥,妈妈通过窄窄的木桥,走进爸爸的墓穴。大师还在坟前布阵作法,乞求亡灵安宁。
没人会给她请大师,更不会给她做桥,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父母,老墨山大到无边。但是她不害怕。生前花了十三年找人,摸清很多门路,死后的路,应该会好走些。
起先,她害怕死亡,怕另外的世界更苦更难。但每每想到他们们一家三口分别了十三年,终于可以团聚,就不那么怕了。
而且,她还能见到念之,全世界最好的念之。
她肯定不会生她的气了,全世界最好的念之。
从前她做错事,她不过撅噘小嘴巴,红红的像樱桃一样,娇艳欲滴,让人忍不住想吞到肚子里。
最后,她装傻扮痴,念之无奈地笑笑便原谅了。
如此算起来,另外的世界里,爱她的人更多一些。
忽然间,丁甯看见自己处身于老墨山之中,像孤鹰那般翱翔,山间大雪纷飞,狼群在枪声中四处逃窜。
她看见爸爸端着猎枪,神采奕奕,目光如炬。他是那般年轻,乌黑浓密的头发,雪花落上他长长的睫毛,化成晶莹的水滴,顺延到脸颊,变成相思的泪。
她看见妈妈立于风中,怀里抱着棉花小袄。她贪玩跑出门,上身只穿件薄薄的毛衣,妈妈不知道她疯到哪里去,什么时候回家,只好在必经之路上,等待她心爱的女儿。
忽然间,皑皑白雪变成万家灯火,窗户里面欢声笑语不休,门外鞭炮齐鸣,脚边和天际的焰火冲入云霄,绽放出胭脂香的芙蓉花海。
丁甯花光最后的一丝气力,颤抖着声音说:“孙残花,新……年……快……乐……”
寒风丝丝缕缕,冲不散淡淡的月光,手机的光束投到房顶,却是十五的圆盘。适应环境后,孙郗看得清楚,几米之外的丁甯,她的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直勾勾盯住房梁。
突然间有股魔力,强迫他转过头,他便不情愿也去看房梁,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午夜安静地吓人,那句磕磕巴巴的“新年快乐”叫孙郗缓过神来,丁甯已经紧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孙郗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思考该拿她怎么办。
叫醒她,把她带走?
一走了之,不管不顾?
她到底让他,如何是好?
见孙郗犹豫不决,孙正见缝扎针,“这丫头诡计多端,多半是装的。”
孙郗突然肝疼,特别疼,满头大汗,喘气声变得粗重起来,他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叫救护车。”
孙正马上打电话,最近的只有凌云镇医院,距离这里半个小时车程,也顾不上医院简不简陋,孙正驴唇不对马嘴介绍患者情况。
手机被抢下,孙郗忍受剧痛却说需要救治的不是自己,原来救护车是帮丁甯叫的。
挂断电话,马上有电话打进来,是孙禹亭的号码,他向来打不通儿子的手机。孙郗示意孙正挂断,孙正不敢挂,也不敢接,愁眉苦脸调成静音。
孙郗疼得厉害,只好任由孙正搀扶走出废料屋,临走前,他脱掉大衣叫孙正给丁甯披上。快要到院墙大门口时,厂房的正门处忽然闪现一个影子,两人暗暗心惊,孙正二话不说,背起孙郗躲到墙角。
长时间处于昏暗的条件下,眼睛逐渐适应周遭的环境,看人看物并不比白天差很多。那人黑衣黑裤鸭舌帽,根据身形判断像是男人,看样子刚才九曲十八弯的迷宫里逃出来。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喘着气,随手把脸上的口罩扯下来……
安亦阳。
难道一直跟踪他们的人,竟是安亦阳?
那天,安亦阳被丁甯丢机场里,花费好多时间才补齐证件,本来打算去找丁甯,但师母突然患病,杜菲关心则乱,意外摔下楼梯。
老师一家人对他恩重如山,这种时候他不能撒手不管,便衣不解带地照顾母女俩。但他也没有放弃丁甯,一直通过卢大勇打探消息。
孙郗和鸠山惠子大婚的消息传过来,安亦阳再也坐不住,他怕丁甯伤心欲绝,更怕她做傻事。杜菲看穿他的心思,她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母亲的病情也趋于稳定,没必要拖累别人,便劝服安亦阳离开。
找到满意的护工,安亦阳辞别母女二人踏上飞往云岭的飞机,到达云岭却找不到丁甯的踪迹,孙郗大婚在即,他只好想出守株待兔的笨方法。
婚礼当天,安亦阳守在君耀国际酒店的门口,后来跟踪救护车后面,又转移到保姆车,一直跟到丽水湾的湖心别墅。
两个小时后,孙郗果然驾车离开,上国道之后显然发现他,转来转去想甩掉他。后来在福永镇,他假装跟丢,实际上换上另一辆车。就这样,跟到凌云镇。
等安亦阳到达食品加工厂时,路边只有没熄火的宝石蓝,他走进查看车里没有人,院墙大门上挂着大锁却没有锁门,门口两条看门口呼呼大睡。
院子也空无一人,正常的逻辑就是从厂房的正门进去,安亦阳是正常人,所以他义无反顾走进了迷宫。
安亦阳是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在设计方面具有非凡的天赋和造诣,凡是过眼的设计图纸,全被他印在大脑里的储物格里。
世间万事,无巧不成书。类似于这个食品加工厂的室内布局,他曾经在著名刊物《理想家》上见过,记得设计师叫弗朗克,是个华人,但由于设计理念脱离现实生活,他的这个设计仅仅获得那期《理想家》的铜奖。
安亦阳很快找遍厂房里的所有角落,见到打碎的灯罩和电椅,还有一只女士的袜子,仿佛亲眼看见丁甯受苦的画面,心都要碎了。
还剩下最后一个房间,它脱离主体,属于独立的存在。比起迷宫,谁会把人藏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