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哪里?”
“沿海……”
“我父亲何时下落不明?”
“七岁……”
“我在东南亚的哪个边境待过?”
“不知……”
“我何时被IT专家看中并引入门下?”
“不详……”
“告诉我,审判庭里的那条绳结,都记录了我的哪些犯罪经历?”
“它——”
不出意外地,原本还在拼力求生的数字人瞬间没了声息——有人紧急终止了他。
但对岑安而言,数字人的回答已经足够了,他也没指望数字人能告诉他黑杰克的犯罪信息。
真正的凤凰对黑杰克了解多少,他不知道,但数字人对他的了解却仅限于“绳结”。它能生出大致的人生轨迹,却无法对细节面面俱到,这是“绳结”的短板,也是那帮人添加给数字人认知里的极限信息。
岑安抱着数字人的尸体,满身血腥,久久地望着那张金字塔状的庞大数据网。
“呵,数字永生……”
那是一项久远的、野心勃勃的计划,两百年前,他的时代,就有人在秘密搞这个。
那时候,赛博空间技术发展迅猛,在计算机网络里虚拟现实也是他所在研究所的主攻课题,数字永生是让意识彻底脱离现实,在数字空间中长存。他参与过这项计划的基础程序建构,贡献过一堆自己也为之疯狂的东西。领导团队的专家一心追求技术上的突破,从未考虑社会层面的问题,以至于计划尚未实现就被宣告终止,不了了之。
百年后的未来,他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赛博空间已落地成为司空见惯,而那些字符所编织成的逻辑框图,正是数字永生计划最底层也最重要的内容。
他忽然有点儿明白黑杰克为何会选中他替罪了,原来自己并非全然无辜。
让他心底发凉的是,黑杰克怎会对他了如指掌?了解到完全可以通过布局,以假乱真,替代他……
替代黑杰克?!
这个想法如同火焰在他脑海中跃了一瞬。
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他不一定比黑杰克差,反正在这个世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归属感。
手里的尸体彻底凉了。岑安笔直地站着,像是站在一个真空瓶里,有无数双眼睛从外盯着他。
“看够了吗?”
“他挺贵的吧,就这样死掉了,真可惜。”
“别再白费力气了,从我嘴里是套不出任何信息的。”
——因为,我不是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着无尽又无色的虚空说道。
世界开始崩塌,光线分崩离析,身后的酒吧、眼前的金字塔,全都如墙皮般一点一点剥落。
岑安突然起了坏心眼,“江烬,是你的主意吧?你太坏了。”
“对了,烬哥,我不喜欢凤凰,他不是我的情人,你要——信我。”
他恶作剧得逞般笑了。无论江烬在不在那些透过数字空间观察他的人之列,这话一出,那些人也会把目光往江烬身上放。
能恶心到抓捕他的侦查长,也是爽了。
千里之外,金字塔状的巨楼高耸于深蓝色的苍穹之下,会议厅里,数字空间的投射模型被关掉之后,满座寂静无声。
江烬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外面飘着雨,黑夜仿若波涛溯洄的海。
高位上,留着长白胡子的审判长翁青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提笔往手下的光屏上记录,“黑杰克主导数字永生计划,反人类的这项罪名是没得跑了。”
“等等,我反对,”江烬道,“他并没有破解那张数据网,怎么能轻易确定他重启了数字永生?”
“这个……”翁青踌躇地看了一眼身佩“幸子生物”铭牌的企业代表,周缇。
后者冷漠地点了下头。
翁青收了笔,等待台下无硝烟的战争开始、结束。他活了九十七年了,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但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兽是看准了他好拿捏的软性子,将他强行安置在审判长的位置上,干掉了几个后起之秀后,他已是彻底骑虎难下。
他是个傀儡,是个吉祥物——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好,兼得名誉与地位,也不必费心思查案,他的判断与裁量并不重要,台下的虎狼自会撕咬出一个结果。
周缇站起来说:“侦查长,黑杰克重启反人类的研究计划已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就只差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江烬道:“我不认同这种形式的钓鱼执法。更何况,他并没有上钩。”
“您也看到,他只是翻查数据网的构建程序,便识破了我们的数字人,他的熟稔程度还不具说服力吗?”周缇笑了笑,“倒也有一种可能,如果他没有重启那项邪恶的计划,那他就是被死了几百年的技术奠基人附体了?”
话音落,满堂大笑。
江烬眼神锋利地扫过满座,一寸寸给人降了温,“无论哪种可能,都是您的主观推测,定罪量刑还是要以客观事实为基础,律法为准绳。”
周缇好笑道:“我很好奇,您也是这样审判人工智能的吗?”
江烬抬起眼皮,总算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周缇这是在暗戳戳地讽刺他外行。江烬是图灵侦查官,职责是侦查强、超强AI的行为,并不负责人类的审判,之所以参与进黑杰克的案子,是因为逮捕过程中借助了禁忌型AI,他需负一半的责任。
“那也比司法体系之外的人参与审判,来得专业。”
一句话,打了在场多半人的脸,室内霎然噤声。翁青暗暗捏汗,若非江烬是蓝朔集团的二公子,仅凭图灵侦查长的身份,恐怕活不到这时候。
周缇咬牙道:“侦查长,有时候我觉得您挺矛盾的,明明是您亲自部署半年并带队捉的他,如今却又处处庇护?”
“我为什么要庇护他?”江烬说,“他的罪行罄竹难书,累加起来怎么都是死刑,生命只能剥夺一次。反人类的罪名成立与否并不能对他的结局起扭转作用。”
“那么,您究竟在执着什么?”
“还是那句话,定罪量刑,执法者应该明辨是非,实事求是。”江烬回答得很官方。有人不屑地轻哼一声,像是笑他天真,所有人对日渐崩坏的政法体系心知肚明,只是碍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无人会公然揭开那块遮羞布而已。
江烬压根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倒是‘幸子生物’,为何执意要坐实黑杰克反人类的罪名?”
周缇悻悻地看着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如果不是您拖着,非要等亚青环的人聚齐进行审判,那家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作为损失最惨烈的一方,亚青环不该缺席。”
争论至此,胜负也算有了眉目。翁青敲了敲桌子,像个机器人一样宣布道,“关于黑杰克反人类的指控因证据不足,暂且搁置……”
“我还有个问题。”周缇大声道,“侦查长,数字空间关闭前,黑杰克的那两句似乎是对你说的,多少有些暧昧呢。您可以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哦?”
“你怀疑我与黑杰克有私情?”
他说得坦荡磊落,倒让不怀好意的周缇一时怔在了原地。
江烬在众人愈发探究的目光中豁然起身,“这种猜忌不该出现在会议里。如果周代表是出于对幸子生物,以及它背后的莘讯集团的利益考虑,尽管去找聂非雨告状好了。”
江烬拉开椅子披上风衣,走了几步,忽然想起端坐高位的人,“审判长,可以散会了吗?”
翁青回过神来:“哦,好,好……散会!”
出了会堂,江烬举着一柄透明的伞,走上天台。他生活在高楼顶端,无数次隔着玻璃俯瞰这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但很少登上天台,没有任何防护地感受猎猎风声。
那个黑客,年少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爬上这里,拥抱着风?
江烬皱了皱眉,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岑安,让他心烦意乱。
岑,安……
那小子明明对他出言不逊,他却偏偏难以忘怀,尤其眼睛,是那样的清冽,初见时就让他惊诧万分。
冷雨从阴暗的天幕上斜扫来,细密如线。即便人类在环境保护上作了努力,雨水的酸度依然常年居高不下。江烬皱着眉,心中做了番挣扎,最终还是丢下伞,站上天台边缘。
他张开双臂,风瞬间灌满了衣袍。
——自由。
那一刻,他对自由的渴望如藤蔓般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