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他,首先自己得活着。
起码,江烬是希望他活下去的——想到这里,岑安舒服了点儿。
“侦查长的怜悯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岑安被机器人搀扶着,忍着痛楚,朝江烬颇有风度地鞠了一躬,“其实刚才,我是想吻你的手来着。你救过我。我一定还有机会,对吧?”
江烬定定地看着他,额上青筋隐现。
狱警一左一右驾着岑安,拖进黑暗,江烬也没有收回视线。
“烬,你还好吧?”随影问。
江烬将两只手套摘下来,一齐扔进废纸篓,又觉得不过瘾,捡出来,用汐月伊锋利的翦爪绞得碎烂。
没人再敢吭声,舱内只有电流低沉的波动音。他们都知道,江烬被那小子深深地冒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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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安被束缚在一座通体洁白的舱体内,舱很小,银白的穹顶就压在眼前。身边的机器每过两小时就会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岑安心中默默数着,总共三十三下,他至少一动不动地被拘禁了六十六个小时。
期间,不断有人进来往他的输液瓶里注射进什么东西,有时候是真人,有时候是裸露着金属躯干的机器人。
药液的作用下,他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感官十分敏锐,电流声稍微出现一点紊乱也能辨得一清二楚。
不眠不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虚空中流逝,这便是SS级罪犯的待遇?
期间,他绝望过、怨恨过,时而回忆起初来乍到时的惊喜,时而想起从前摇摇欲坠没有未来的生活。世界总是不好好待他,每每在他快要抓住渴求已久的东西时,横生出各式各样的变故。
万幸,绝境与不甘,带给他的从来都是向上的生命力。
他开始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
黑杰克,就像系统绑定给他的初始敌人,真正与他对立的一位。如果真如他所想的,以侦查长为代表的公权与罪犯联手,栽赃嫁祸他的话,没有任何能力与背景的他,该如何自处呢?
“佬儿,佬儿!”
等待第三十四个响声的过程中,他终于听到了人声。
“啪擦”一声,电源切断,整个世界遁入黑暗,他腰间的绷带松了,四肢也获得自由。岑安掀开面前棺材盖一样的穹顶,望见宽阔的室内平地,猩红的灯光从不规则的几何玻璃窗投射进来,一个人影正映在上面。
所有的电机停止了运转,悠长的警报声若隐若现。
“佬儿,朝下走!”人影佝偻着腰,呈匍匐姿态。
岑安转了转僵硬的脖颈与腰身,人影指向的地面,突兀地出现了一条阶梯。岑安握着栏杆,翻身跃进那条不断延伸的阶梯,狂奔而去。
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他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步伐渐渐放慢后,他发觉自己已然踩进了水里,继续前行,水位也越来越高。岑安咬牙往前走,那水也一波一波地往上涌,从腰部漫上脖颈,直至淹没耳鼻、头顶。
窒息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一霎那豁然开朗,岑安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霓虹灯影交错的街头,连绵不断的冷雨打湿他全身,他面前只有一间小门面的酒吧,灯牌上闪烁着单词“BLUE”。
岑安径直走了进去。
或许是雨水的缘故,酒吧很冷清,无数个黑色的人形影子映在玻璃窗上,雌雄莫辨,姿势诡异地扭动着。
“是你指引我来的吗?”岑安问那些影子。
影子不说话,扭动得更加疯狂。
“岑安,你来了。”吧台之后,液体般深蓝色的灯光里,走出一个瘦削纤弱的男子。
男子身着纯黑缎面衬衫,领口大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与狰狞的纹身。他下巴尖尖,深目桃腮,颧骨一粒小小的雀斑,让整张脸显得更加妖孽美丽。
“教父、大都会、马天尼、玛格丽特,“男子摆弄着吧台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喝哪个?”
岑安看了他许久,将面前的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男子笑了笑,自顾自地调了一杯桃汁色的酒。酒液看着晶莹澄澈,喝下去,宛如在嗓子里擦了根火柴,一路灼烧至胃部。
“这是哪里?”
“蓝调酒吧。”男子托着腮,眼神痴迷地看着他,“你说过,干完凤凰那一票,就要带我去你出生的地方,开一家酒吧,隐姓埋名地生活。”
“哪一票?”
“数字永生。”
岑安愣了一下,“凤凰呢?”
“死了啊,不是被你给肢解了么?是我一块一块地找到他,一块一块地拼起来,你要见他吗?”男子点了支烟,笑着觑他,“对待曾经的情人,你下手可真狠啊。”
岑安端起酒,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
这个人,虽然从一进门就称他“岑安”,可还是将他认作黑杰克。
“可这里,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岑安环顾着蓝调酒吧诡异的环境,窗子上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从外看去只有阴雨与色彩绚丽的街景,“我出生在一个沿海城市,我有告诉过你具体的名字吗?”
“你有时候说是在绫川,有时又说是东洲。你这种渣男,嘴里向来没一句真话。”男子放下烟,又开始削冰块。
看来这个人在黑杰克心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嘛,岑安看着他:“我们第一次上床,是什么时候啊?给我说说呗,我记不清了。”
男子停住切割冰块的刀,定定地看着他。
岑安笑了笑:“原来没有过啊,我以为我们多暧昧呢。”
男子仍是一言不发,岑安继续挑衅他:“是不是觉得很挫败呢?你明明这样美丽。”
男子扬起手,却停在了半空。
岑安更乐了:“想扇我啊?”
几秒后,他垂下手,叹了一声,“你真是个人渣,黑杰克。”
“众所周知。”岑安见他这么快压下怒火,有点失望,又道,“凤凰是情人,你又算什么?你为什么捡他的尸块?”
“我可怜他。岑安,过河拆桥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男子这次回答得很快,一面说一面转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窗子全都碎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明亮的信息网,万事万物都可以呈现其中,岑安看到的是一座金字塔形的数据图。
“去吧,解开这道程序,我们就能看到他。”
岑安讶异地发现那些字符的排列组合是如此的熟悉,他抬手,去拨弄那些近在咫尺的符号,它们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像是在他的指尖下跳起了舞。半个小时后,他冷笑一声,将面前的网狠狠一推。
“怎么了?”
岑安将吧台上的酒一饮而尽,“你比我矮了许多。”
“嗯?”男子疑惑地望着他,忽然腰身一紧,他被岑安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岑安按住他的腿,欺身到他耳边说:“如果我带你跨过那张网,你什么都可以满足我吗?”
“当然,因为我对你……”
“让我再杀你一次,凤凰。”
“呃——”
凤凰瞪大眼睛,他的颈动脉被插入一柄敲碎了的高脚杯。岑安面无表情地拔出来,又刺入,鲜血喷涌而出,不多时,两人浑身血色。
“黑杰克!你……”凤凰歪着头,倒在了他身上。
“凤凰,不,你也不算是凤凰,你是虚拟世界里的数字,或者,一堆电荷。”岑安抱着他,一步一步往金字塔数据网里走,“我带你走过去,不过是一串数据抱着另一串数据,走向另一个数字空间。”
“你怎么,知道……”
岑安将凤凰的头转向庞大的数据网,那是一座用计算机语言写成的海洋。
几百年了,那套语言的编译却没什么大变化,他很轻易地看懂了整张网。
“我在这里看到了你的诞生、你如何从破碎到完整,都是那道程序运转出来的结果,包括你一开始不打算向我承认自己就是凤凰,也是一道早已写好的指令。你被命名为数字人L73,你的行为,体现的永远只是别人的意志。当你将我认作黑杰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因为我根本不是黑杰克。
“你胡说,我不是!我不是数据……”他喉咙破碎,挤出的声音嘶哑可怖。
他的否认与崩溃让岑安感到一丝懊悔,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残忍,毕竟这个数字人真的以为自己是人类。
看来,凤凰曾真实存在,黑杰克杀死了他。
岑安与数字人交颈相依,堵住了他血流如注的伤口,感受着鲜血的黏腻、温热与铁锈般的腥味儿,他的躯体一抽一抽的,真实得简直和现实中的人没两样。
但数字,是不会死的。
岑安柔声道:“凤凰,你对我了解多少?”
凤凰双眼迷濛,仿若意识涣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