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珀愣了愣,随即扩大了嘴角上扬的弧度。然而他眼中的笑意似乎并未因此而增加;“没想到您还记得我。这真是我的荣幸。”
赫米埃当然记得。早在当初他刚刚凯旋归来就被安排着着急忙慌落座的那张宴会桌上,老鹰家管事的少爷,乌珀·曼克,就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些信心。”于是他说,“是在王都的庆功宴上,我走进门,看见你坐在那盆巨大的——”
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赫米埃的大脑从未如此焦急地运转过。
叫什么来着……
“巨大的芙拉花,”这时他的未婚妻抬起头,朝他眨了两下眼睛,长睫毛温柔而且缱绻,“我还记得在我们遇见不久的一天的下午,你低下头来,告诉我那是创世神大人最喜欢的花朵。丰富的魔法,艳而不俗的外表使它成为了世界上最能代表科里克特的花。我说的对吗,米尔?”
赫米埃看着瓦伦的眼睛。
他知道人们将阿尔瓦弗勒称作创世神,知道芙拉花是王族的象征,知道自己有一个假名叫做米尔。但他未曾想见,恶劣的魔王会有一双如此之美丽的眼睛。
当他很偶然地对上那小小的、漆黑的瞳仁,就好像陷进了这世上最细微的漩涡。顺流而下,仿佛有无边的深情。
瓦伦对此一无所觉。只是在想自己及时给出了台阶,赫米埃为何还不顺坡下驴——他为自己的反应能力感到有些自豪,同时对对方的木讷感到无话可说。
因此他继续假笑。直到那个笨蛋看着他,神色莫辨,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勇者的唇角发生了一些几不可察的上扬,然而效果显著,令人一望而知他陷入了爱情的甜蜜——尽管大错特错,“谢谢你,亲——”
瓦伦冲他妩媚地弯一弯眉毛。
“……”
赫米埃放弃。他的演技还远达不到瓦伦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羞耻心最终杀死了他,同时不动声色地砍断了亲昵称呼的第一个音节。
乌珀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们:“请问尊夫人如此聪明美丽,是哪座府邸有幸养育出这样的千金?”
勇者发现这个曼克好像总是在找茬。
就这样,面对“莫名其妙的找茬”,瓦伦从容答道:“勒拉卡,曼克大人。”
勒拉卡,一个熟悉的地名。但很显然,它与魔法或矿脉很难搭上边,或者说毫无关系。于是理所当然地,瓦伦将会捅个大篓子,如若运气不好还会暴露身份;而自己则将会被赶出去。
赫米埃深知无力回天,因此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瓦伦的嘴唇。
他告诉自己,魔王毕竟是一个善于说谎的、同时很有魄力的魔王。应该保持友好的态度,比如说,提供一些必要的支援。
但他同时也在思考一些严肃的问题。比如说被赶出来后如何再将魔王捞出来,然后继续完成他们的预言。
可是出乎赫米埃的预料,乌珀居然严肃地低下头,沉吟良久:“你是千年以前死去的鲨鱼的后人?”
“是的。”瓦伦优雅地提起裙摆,鞠下一躬。
赫米埃面无表情。这下他终于知道原来有些人说谎真的根本无需打腹稿。
“但我的血统,”瓦伦并没有大幅度变更五官,因此在赫米埃看来,就是魔王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抿了抿嘴,“……并不是那么纯粹。我只是那场大战中不幸牺牲的一位鲨鱼的遗腹子;等到我有记忆的时候,我的平民母亲也已经去世,空留下她毕生的积蓄,与这家族最后的、微薄的遗产。”
乌珀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进行着思考,但最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的纠结。
大张旗鼓地打出一个已经覆灭的家族的名号不会给这女子带来任何好处。那高贵的尸体招来的只会是蜂拥而至的秃鹫与鬣狗,夹杂着肮脏的红眼苍蝇——但她现在是名动全国的赫米埃·佩尔曼的未婚妻,只需一个证婚人就能即刻成为大功臣的夫人。这身份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因此,她可以以相当谦虚的措辞来回答上级贵族关于家世的询问。
善于说谎的瓦伦深谙这道理。
况且如今,整个勒拉卡只剩下穷苦的渔民与小生意经营者,人人为生存而焦头烂额,一千年前见鬼的贵族连骨灰都泯灭。有谁会跳出来指出他是个冒牌的假货?
于是他们就站在那里,壁炉的前面,在没有温度的炉火旁共同回忆十年前的一幕幕,言笑晏晏——当然不会缺少对魔王瓦利菲斯的贬低与批判——直到一名少女由描金石柱之后绕出,踮脚附在乌珀耳边,神情严肃,似乎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赫米埃觉得很无聊。他压根不懂什么上流社会,也觉得无需讨好乌珀,只认为这样无趣的社交简直是浪费时间。
于是,与这两人格格不入的勇者因为走神,就瞥见乌珀扭转过的微笑的面庞似乎突然一滞——他的嘴角未能及时适应他眼中的情绪,看上去就像戴着一张岌岌可危的面具。
然而这破绽稍纵即逝。在赫米埃心生疑窦之前,恢复了得体的主人挥退侍女:“好了,让我们停止这无用的寒暄,”讲到这里时沉重的木门背后传来一阵骚动,以至于他被迫暂停了宣言,略感抱歉地鞠了一躬。
“来吧,亲爱的佩尔曼老爷,佩尔曼夫人,宴会厅就在身后。”
侍女敲打着一个略显破旧的烛台。
“请尽情参加这场狂欢——!”
乌珀微微抬起手,在他们身后轻轻一点。沉闷响声奏鸣,门缓慢地贴地挪动着。
彩带崩裂的声音灌透他的耳朵。金屑纷扬,落于昂贵的弗勒木的地板,积成小小的、阳光照耀下的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