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滑腻腻的,从斑驳的砖缝里爬了出来,零落的犬吠回荡在幽静的巷子里。
尤明姜悄然跟在林平之的身后,一路暗中护送。
沿着这条蜿蜒的青石板路前行,拐过几条幽深的窄巷,再绕过一座大牌坊,就到了西街。细细看去,只见一道朱漆大门敞开,高悬着“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烫金牌匾,门口长凳上坐了位劲装佩剑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眼神中透着习武之人的精悍,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没错,这人就是长青镖局的总镖头百里长青。
追随他的一众镖师面红耳赤,正围着个福威镖局庆元府分号的趟子手讨说法。
隐隐约约听见说什么:“你们林总镖头好大的威风!我们从辽东千里迢迢赶来,他却把我们晾在这处,说什么联合,原来就是戏耍我们的!”
“……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儿,都让林家人赶到一起了?你把我们当猴儿耍么!”
“走,回辽东去!”
被簇拥在中间的趟子手,脸上满是焦急与无奈,连连擦汗,一副无地自容的窘迫模样。这趟子手在镖局多年,为人忠厚老实,今日面对这等场面,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少镖头失踪一事作不得假,总镖头已经派人去查探,诸位好汉是江湖豪杰,如果能帮得上忙,不如一同寻找。”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暗自叫苦。
林总镖头这次可真是失了分寸,这可如何是好?
林震南生意手腕儿高明,特意将这次会面安排在了庆元府,庆元府地处三江汇流处,港埠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在这等富庶之地,常押送贵重货物,擢选的都是拳脚工夫了得的镖师,就连趟子手都个个身强力壮,精气神也格外抖擞。林震南向来听说百里长青在辽东威望极高,害怕失了脸面,才着意这样安排。只是不曾想,儿子林平之前些日子失踪,林震南顿时失了分寸,着急忙慌地去找。
想到这里,趟子手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仍说着好话儿。
尤明姜看得啧舌,怎么一转眼的工夫,人就恼了起来?
她刚才过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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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瞧见了那个老门房,尤明姜就觉得不太对劲儿。
镖局的门房,通常是有经验或者年轻力壮的趟子手,尤其是福威镖局敢在庆元府开分号,自然是要顾得体面的。
那老人做个扫地杂役,或许使得,要说是镖局的门房,形象还是差点儿火候。
再加上瞥见那枚蛇鳞,她担心这褔威镖局遭了毒手,特意来探了探情况,却发现百里长青已接手了福威镖局的巡防,上上下下如铁桶一块,十分安全。
两厢的镖师们坐在厅里寒暄喝茶,看起来氛围倒是融洽。
她也就放心地折返回小巷。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碧蛇神君要杀林平之。
在尤明姜眼中,十二星相在江湖里,不过是一群成不了气候的跳梁小丑,他们行事毫无底线,仗着有些微末伎俩,搅得镖行不得安宁。
十二星相里的【白山君】,尚且没什么斤两,更不要说区区使毒的【碧蛇神君】,比七月十五分舵吸纳的鹰爪队还不济。
这些个腌臜货色,当年放在崖州分舵,是给她提鞋也不配的。
她也是真的没想到,林平之竟然比自己想象得还弱。
她原以为,林平之毕竟是少镖头,身负重伤才这么狼狈,没想到打个碧蛇神君都费劲儿。听他们这番对话,林平之应该是家族里极为受宠的独苗苗,既然如此,他爹为什么不让他学什么劳什子的《辟邪剑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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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思间,林平之已经几步跃上阶梯,把身上遮雨的油毡布甩到一边,双手抱拳,急忙迎上前:“各位好汉稍安勿躁,有话慢慢说。”
被围着的趟子手,见了这张眼熟的漂亮脸蛋,眼前一亮:“少镖头!”
辽东好汉们先是一怔,见他美则美矣,却像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
随即道:“你又是谁?别以为随便来个人就能把我们打发了。”
林平之连忙解释:“我是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平之,这次福威镖局确实有不妥之处,让各位大老远赶来,却遭受冷待,只是家父是因为我被紫鲸帮捉走才会延误会面。还请各位大哥海涵,请百里世伯海涵。”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相互对视了几眼,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些镖师只不过是要个说法,只要处理得当,倒是不难安抚。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自然应该拿出大人的模样。
百里长青仔细打量他,见他相貌绮丽,言语文雅,虽然沾了满脸的泥点子,身上还有伤势,又嘴甜地喊自己为“世伯”,大大方方的,十分敞亮,一时心生好感。
百里长青缓和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你就是平之贤侄,不要慌张,误会解开了就好。我这些兄弟们也是急性子,你不要往心里去。不过,你这是……”
听到主心骨这样说,林平之松了口气,这福威镖局的风波暂时是过去了。
他苦笑,请众人进去:“这事儿说来话长,各位好汉,咱回厅里继续喝茶。”
待众人都进了府,趟子手悄悄凑到林平之耳边,竖起大拇指,小声说:“还好少镖头来得及时,真是越来越有您祖父的风姿了。”
见事态已经平息,尤明姜默默转身离去。
林平之似有所感,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终于命人合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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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撑着伞,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这般明晃晃的直钩,偏偏抛到了尤明姜的心坎上。
很明显,碧蛇神君就是青龙会撒下的一枚饵料。
所谓“愿者上钩”,可惜了,撒错了鱼塘,不小心扔在了鳄鱼的嘴边。
她不给这些人来个死亡翻滚,真当她是旱地里的泥鳅了!
青龙会这个组织就是个饕餮转世,已经不是敲骨吸髓的程度了。那简直是把活人生生熬成透亮的猪油,连炼油剩下的脂渣都得吃干抹净。
在青龙会眼里,所有人都是会走路的薪柴而已,在烧干净最后一丝儿火星之前,连灰儿都要被风吹着再飘三丈远。
青龙会骨子里流淌着的,就是最卑劣的奴役文化。
可惜尤明姜一身反骨,她不会乖乖就范。
即便她当时不叛逃,以后也会有忍无可忍,直接火并的那一天。
日月神教,却和它们的行径大不相同。
尤其是黑木崖上已掌实权的东方不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和海红珠父女俩汇合后,没过多长时间就迎来了这位天乙贵人。
以她在平定州义诊和施粥的动静,想必瞒不过这位的耳目。
就在这种隐晦的默契下,两个人见了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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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月色昏暗,尤明姜掌了油灯,红泥小火炉上烧了壶水。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对面与她坐着说话。
她微微点了点头:“东方左使。”
“老枞水仙的味道,尤大夫真是好客,舍得好茶招待。”
尤明姜拧开锡罐子,把里头储放的油乌粗叶露给他看,“确实,这是三坑两涧的佳品,树龄七十多年,虽不是百年老枞,但是茶汤极好。我平时是不舍得喝的,但是招待贵客,还是要有些拿得出手的玩意儿。”
“没想到尤大夫会觉得我是贵客。”
“阁下手握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是座上宾。”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白瓷盖碗,尤明姜哑然失笑,“沸水高冲可以么?我怕醒不好茶,也喝不惯浮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