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波海浪的翻腾声,将昏睡中的林平之从混沌中唤醒。
恍惚间,他只觉有温热的指尖轻轻抚过自己结痂的额头。
林平之睫毛微微颤动,待看清那张半隐于阴影之中的傩面具时,惊恐瞬间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往床角缩去。
可动作太过猛烈,牵扯到伤口,一阵剧痛袭来,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吓到你了?”尤明姜手托粗陶碗,碗里盛着汤,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是续断杜仲猪骨汤,趁热喝,对你的伤有好处。”
这汤是用慢火细细熬制而成,汤底里的杜仲片和续断根都煮得软烂,猪骨髓也熬出了胶。汤面飘着的油沫被撇个干净,泛着清亮的琥珀色,一看便是花了心思。
林平之陷在被褥里,衣衫松松垮垮地披着,鸦青发缕缠在脖颈上,衣领滑开,露出凹陷的锁骨。他嘴唇抿成直线,眼尾红得刺眼,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他亲耳听见紫鲸帮的人恭恭敬敬地唤她“贵客”,作不得假!
在他看来,这些人分明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他心里满是抗拒,才不要喝她熬的汤哩!
尤明姜一手托着粗陶碗,一手贴着碗沿舀起半勺汤,轻轻吹了吹,才往前递了递。林平之侧头躲开勺子,手指死死扣着床沿,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不喝!”
“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尤明姜轻轻叹了口气,她的手腕被热气烘出一层薄汗,可指节却依旧稳稳托着勺子,耐心十足。
“啪嚓”一声,林平之扬手一挥,粗陶碗在船板上骨碌碌地转圈。
汤水“滴滴嗒嗒”地顺着她的指尖儿往下淌。
尤明姜看向自己泛红的手背,又将目光投向蜷在床角的林平之。
攥着同样泛红的左手,林平之整个人绷得像满弓,连发梢都在微微颤抖。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一阵恐惧袭来,忍不住暗自思忖:她会怎么惩罚我?
那些可怕的场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
林平之眼尾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连眨眼都变得慢腾腾的,满心都是对想象中虐打的恐惧。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尤明姜只是轻轻说:“倒是省得我试温了。”
说罢,她取出一罐紫云膏,指尖蘸着紫红药膏,慢条斯理地涂抹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后又轻轻涂在林平之的手背上。手背传来紫云膏的凉意,林平之警惕地盯着她,只要她稍有别的动作,就打算拼尽全力反抗。
“我知道你不信我,放心吧,等你伤好些,我就送你离开。”
见他仍旧紧绷着脸,尤明姜收好紫云膏,转身按下轮椅的机簧,“睡吧。”
舱门在尤明姜身后缓缓关上。
“她到底想干什么?”林平之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舱门,
灯影在舱壁上晃来晃去,海浪依旧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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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之躺在那有些潮湿的被褥上,眼睛始终盯着舱门。
每一丝最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神经紧绷。
他不断回想着自己的遭遇,从被紫鲸帮掳走到被青衣女子所救。
随着海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模糊。
而身体的异样也在这恍惚间开始浮现,后半夜的时候,林平之开始浑身发冷。
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沟往下淌,肺叶里像是塞了炭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睫毛也仿佛有千斤重。
混沌之中,有块温帕子敷在他的额头上,可他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船在浪里摇摇晃晃,像醉汉手里的酒壶,舱室在浪涌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他脆弱的神经上拉扯。
林平之在迷离的光影间睁开眼,紫草香气隐隐地萦绕在鼻尖儿。
来人挨着床沿坐下,抚过他汗湿的额头,脸模糊在灯影里,泛着温柔的光晕。
“娘……”少年嘴唇翕动,挂在眼睫毛上的泪珠摇摇欲坠,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他挣扎着抬起酸痛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救救……平之……”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那只手覆上他痉挛的手背,掌心覆着一层薄茧,安抚的节奏生涩却坚定。
林平之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
尤明姜望着少年紧蹙的眉峰,轻轻叹了口气。
扶住少年单薄的肩膀,让他脑袋慢慢靠在自己肩窝里,掐住他的下巴轻轻一捏,往他嘴里塞了个布洛芬缓释胶囊,慢慢地喂了些温水。
林平之昏沉沉睁眼,恍惚间又回到了福州老宅。
“娘……娘……”他迷迷糊糊地喊着亲人,声音里满是依赖。
听见这声气若游丝的“娘”,尤明姜由他攥着手腕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海浪推着船板晃啊晃,风声在船外呼啸,将他拖入了梦魇。
林平之梦见自己跟着爹爹去川陕走镖。
马蹄声嘚嘚响着,爹爹笑吟吟地给他簪了朵花,可忽而场景一变,就变成了爹爹高高飞起的染血头颅。
“爹——”他惨叫一声,惊坐起来时,后背汗津津地贴着中衣。
烛花爆了个响,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突兀。
尤明姜单手撑腮打盹儿,听到动静,伸手摸向他的额头。
她轻轻道:“看来是发汗了。”
林平之别开脸,喉结滚动:“假惺惺的,你也是想要《辟邪剑谱》吧?”
尾音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颤抖。
尤明姜刚想擦拭他额角的冷汗,听到这句话,手僵在半空。
她微微眯起双眼,嘴角轻轻向下撇去,隔着傩面具都能看得出她的不悦。
过了片刻,她缓缓收回手,垂落在轮椅扶手上,手指轻轻敲击。
林平之嘴唇抿得极紧,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可倔强的神情依旧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