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的哔剥声里,路小佳呼吸渐渐绵长,双手无意识地蜷成个空拳。
尤明姜给他盖上毯子,正巧瞥见他翻折的指甲盖,暗红血渍凝在月牙痕里。
她皱了皱眉,用蘸着碘伏的棉球清理伤处,悄没声地给他敷药包扎好。
又把毯边掖进他的肘弯,温柔道:“睡吧,等你醒来,该结痂的都会结痂。”
后半夜淅淅沥沥,雨水顺着石壁淌下来,在石头上敲出细碎的更漏声。
尤明姜起身,将火堆儿拨旺几分,火光驱走了些许夜雨的寒意。
她守到寅时三刻,见路小佳紧蹙的眉峰松了,才将将打了个小盹儿。
正经睡觉是睡不着的,长夜漫漫,她用药葫芦复制了些许药物,然后裁了几张油纸,分裹起来压在大石头底下。
夜宿在这儿的前人,给她留下了锅碗瓢盆;她也得给后来者,留些什么才是。
想到这儿,她抽出根还没燃尽的松枝,凑到一面比较光滑的石壁前,将烧焦的那头儿抵在石壁上,写下一行字:“①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然后画了个箭头,指向了自己藏药的那块大石头。这句诗原是紫阳真人修炼内丹的心得,却被她用来指代自己留下的治病药物,倒有点儿雅谑的意思。
尤明姜写完这行字,退后几步,看着那行端端正正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
这山洞不知见证过多少人的过往,自己与路小佳不过是其中匆匆过客。
可她偏要留下些痕迹!
不为别的,就为在这乱世里,给那些可能身处绝境的人,递上一丝生的希望。
她想起一路行来,见过太多伤病无药医治的百姓,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悯。
寥寥几包药物,不能包治百病,扭转乾坤,却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人性命。
尤明姜抬眼望向沉睡的路小佳,又看向洞外的雨夜,暗暗思忖:
这江湖路远,往后还不知要历经多少艰难险阻。
但只要每到一处,都能留下些“火种”,那这一路的奔波就不算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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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雨过天晴。
洞顶石缝儿漏下的水珠,悄然坠在路小佳的眉骨上。
路小佳眼皮微颤,一睁眼,就瞧见尤明姜蹲在洞口的小水洼旁洗脸。
晨风撩动着她半湿的鬓发,她微微俯身,双手没入水中,捧起一汪清水。
水流从指缝间潺潺滑落,在晨光中碎成点点金箔,溅起微小的涟漪。
偏有一滴水珠悬在她下巴尖儿打转,莹莹生光,跟珍珠妆面似的。
路小佳一时看呆了。
他搭在毯上的指尖蓦地收紧,痴痴地看着晨光下的画面。
正望着她的侧脸,她似有所感,忽然偏过头,亮晶晶的水珠正巧滚落下来。
路小佳喉结滚动两下。
想当初,薛果的女人为了勾引他,曾在他面前宽衣解带,袒露胴体,明明活色生香,他当时却只觉得反胃,恨不得一剑戳死她。
可这会儿,寻常清晨的寻常一幕,却让他怦然心动。
见他已经醒了,尤明姜抬手拭去下颌水痕,笑道:“醒得正好,该换药了。”
说完,她快步走回山洞,从竹编药篓里翻找出新的纱布,还有急救箱内的药物。
“来,再给你包扎一下伤口,换了药好得更快些。”
她搀扶着路小佳起身,让他坐在石头上,解开路小佳额头上脏污的绷带。
天光又移了半寸。
路小佳盯着自己映在水洼中的倒影。
洁白的绷带缠得齐整,凌乱的发丝被仔细打理顺了,耳后还打了个蝴蝶结,右臂打着悬吊绷带,受伤的左手被裹成粽子,指尖儿透出血晕。
最刺眼的是脸颊上的擦伤,像摔碎的白瓷裂痕,却衬得那双丹凤眼更亮。
尤明姜忽然倾身,将掌心覆上他的额头,温热隔着新缠的纱布渗进来。
路小佳身体陡然一僵,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耳根迅速泛起一抹红晕。
“烧退了。”她长舒一口气,将他的头发用自己的红头繻绑了起来。
路小佳似被烫到一般,别过头,声音不自觉有些发紧,强装镇定道:
“走吧……找找我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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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并肩而行,行至山腰时,尤明姜突然驻足,指着前方雀跃道:“快看!”
乱石嶙峋的坡地上,一树青皮泛红的石榴结得热闹。
是野生硬籽酸石榴。
说话间,尤明姜已经灵巧地攀上枝头,抻长胳膊去够最高处的石榴。
路小佳望着她睫毛上沾着的石榴花蕊:“怎么不用轻功?”
“你见过哪个村姑飞檐走壁摘果子的?”
她兜着两颗大石榴走过来,递给他一颗最红的石榴,“喏。”
路小佳接过来,皱着眉掰开石榴,拈了一粒塞进嘴里,本来以为很酸,没想到是甜的。他有些意外地看了眼石榴。
尤明姜道:“好吃吗?”
路小佳道:“嗯,你怎么把甜石榴挑出来的?”
尤明姜得意道:“②背阴石榴朝南梨,桃南杏北梨正枝。这可是农家的智慧!”
路小佳道:“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
尤明姜斜眸,轻瞥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我像是那种不事生产、整日只知好吃懒做的人?”
路小佳嘴角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浅笑。
他一只胳膊吊着,剥石榴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果皮剥得七零八落,满是斑驳杂乱的深红痕迹,甚至上嘴费劲地啃了起来,误吞不少石榴籽儿。
尤明姜温声道:“还是我来吧。”
路小佳已然退了烧,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些许血色,气力也恢复了些许。
不过是剥一颗石榴,他堂堂七尺男儿,本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更何况是在尤明姜面前。
路小佳微微侧过身,嘴角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的笑,婉拒道:“石榴籽儿挺苦的,说不定吃了能败火,多败败我这一身的火气,就不劳你动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石榴。
尤明姜挡住他的手,“石榴籽儿属热,吃多了会便秘。”
说完,她翻转果实,露出朝阳面淡淡的金纹,“你看这道糖线,定是蜜芯的。”
她捧着新摘的裂口石榴,忽听得“嗤”的轻响,石榴皮迸裂了胭脂汁。然后,她揭开花蒂,并指沿着白色纹路轻轻切开,倒扣过来敲打一下。
“你的手巧。”路小佳怔怔地望着她。
再抬眼时,尤明姜拉过他的手,将剥好的石榴粒倒进他掌心。
“尝尝,我不会看走眼的。”她拈起一个石榴粒,作势放进他的嘴里。
路小佳偏过头,红着脸不肯吃。
看到他脸红,尤明姜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
“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薄了?”
“我一向脸皮薄。”
“脸皮薄?那我怎么记得,我初遇你的时候,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他瞪着眼睛:“不许提了。”
尤明姜被他捂住嘴,眼睛睁得圆圆的,满是促狭的笑意。
这才惊觉自己的举动太过亲密,触电般松开手,赶忙垂下眼。
耳根红得愈发厉害,路小佳轻咳一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