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芦苇揉成碎银,路小佳额头上的绷带又渗出了暗红。
芦苇筛下的光影在他侧脸上游走,他睡着的姿态,乖得人畜无害,不像江湖传闻中赫赫有名的杀手,倒像只蜷缩在树影儿底下舔舐伤口的幼鹿。
眼睫在他的眼睑处投下细密的影儿,零落的芦花沫儿粘在上头,随着路小佳的鼻息轻轻起伏。凝视着他的脸庞,尤明姜轻叹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探向他的脸颊。
伸到半途,忽又意识到自己的冒昧,她动作凝滞一瞬,手指蜷了又伸,转而去抚平他肩头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明明隔着一层布料,指尖却传来了滚烫的触感,察觉到异样,她脸上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迅速摒弃了先前的迟疑,抬手稳稳地覆上了路小佳的额头。
掌心之下,那灼人的烫意让她心里一沉:路小佳发烧了。
“路小佳,路小佳!”她凑近路小佳的耳畔,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快醒醒,你在发烧……”
路小佳眉头微蹙,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烧得睁不开眼睛,脑袋轻轻晃动了一下,偏到了另一侧,随后又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他睫毛低垂,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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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是她以己度人了!
路小佳可没有【枯荷听雨】的金色称号给他兜底儿。
她迅速取出【布洛芬缓释胶囊】和救命的【医用便携急救箱】。
又从急救箱里取出退热贴,先轻轻敷在他的额头降温,而后又掰开路小佳的嘴,将布洛芬缓释胶囊与生理盐水混合,一点一点地喂进他口中。
“冷……”
沙哑的呓语惊醒了芦苇荡的寂静。
尤明姜俯下身,迅速展开急救毯,一点点儿掖进路小佳的衣衫里,将毯子向前拉,兜住他的脑袋,又将急救毯覆盖到胸膛,沿着他的腰侧,掖进他束腰和裤腿儿里,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但还是仔细整理着褶皱,确保他的整个身体都被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张虚弱的脸。
她一边塞急救毯,一边低声安抚:“不冷了,马上就暖和起来了。”
就在这时,雨星子悄没声地落下来,沾湿了路小佳鸦羽似的睫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望着那越来越密集的雨星,尤明姜心里清楚,这雨怕是片刻间就会倾盆而下。
把竹编药篓挂在胸前,她利落地蹲下,双手稳稳托住路小佳的肩膀,左手迅速抬起他的右臂,让那无力的手臂顺势穿过自己肩头。
她发力起身,尽管动作一气呵成,可就在成功将路小佳支撑起来的瞬间,左上腹腔猛地一阵抽搐,尤明姜微微皱眉,迅速调整好呼吸,双手托住路小佳的腿弯。
他滚烫的额头抵在肩窝里,烧灼的呼吸里拂过颈侧,恍惚间像是背着团燃烧的炭火,她拢紧背上的人,轻声道:“路小佳,坚持住,马上就找到避雨的山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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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星子扑簌簌落着,打在山路上溅起雾蒙蒙的土腥气。
尤明姜忽然听见背上传来极轻的呢喃。
“娘……”路小佳烧得滚烫,湿漉漉的尾音散在雨雾里,“……你是我娘?”
听着他烧灼的呓语,尤明姜哭笑不得:“我不是你娘。”
“……娘……我真的好想你和爹。”
“我是尤明姜……”
“娘……别不要我……”路小佳断断续续的哽咽。
尤明姜轻叹:“唉……要你要你……路小佳,你可真会占便宜。”
路小佳迷迷糊糊地说:“想吃花生。”
芦苇深处传来蛙鸣,雨水顺着她后颈滑进衣领里。
尤明姜把滑下去的竹编药篓又往上提了提,顺嘴回答:
“花生现在可不能碰,你脑袋受伤了,吃花生会影响凝血,先把花生放一放,等身体恢复了,想吃多少都行。”
“可我只有花生了。”路小佳似是抽泣了一声,尾音还打着颤,“都不要我……”
尤明姜鼻子泛酸,腾出手来抹了把脸,踩着泥窝子说:“胡说,你还有我啊。”
路小佳嘴里含糊:“前几天……我见到妹妹了,还有她喜欢的人……”
尤明姜脚步一顿,轻声应道:“你妹妹?”
“……丁灵琳。”
尤明姜一直以为杀手都是孤儿,没想到路小佳还有健在的爹娘和妹妹。
她诧异道:“那你爹叫什么?”
“丁乘风。”路小佳无意识地回应。
尤明姜心中一震。
叶开曾提过丁乘风的名字,没记错的话,这个人是丁云鹤的爹?
她追问道:“丁云鹤是你的……?”
“娘,那是大哥啊。”路小佳呢喃着,话语里带着一丝委屈。
“……嗯嗯,娘忘了。”
尤明姜嘴角狠狠一抽,原来那个“无垢道人”丁云鹤是他的大哥。
但丁云鹤怎么一副嫌恶路小佳的嘴脸?
脑海中蹦出个惊悚的想法:难道路小佳也是被抱错了?
她念想一闪,又立刻摇了摇头,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的叶开和傅红雪啊。
嗐,这要是路小佳清醒过来,想起这事儿,自己又该怎么解释?
反正……不是她逼着他喊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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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佳醒转时,发现自己被银闪闪的毯子包裹着,伏在个温热的脊背上颠簸。
她后颈散着缕缕紫草香,雨星子扑在路小佳的眼睫上,远处的树影都洇成青灰;发尾的雨水滴进路小佳的衣襟,凉丝丝的,湿得能拧出水来。
路小佳心中一阵酸涩,自己不过是发着烧,怎么能拖累她如此辛苦。
想到这儿,他烧得两颊发烫,却还记挂着要挣下来。
男人家教姑娘背着,总归不成体统。
“放我下来吧。”他挣了挣,手指蜷进她散落的发丝,“我没事,能自己走。”
“嫌我背得不稳当?”尤明姜掐了把他的腿弯儿,不疼,却激得他喉头一紧,她轻轻咳了声,“还是说……你更习惯被我抱着?”
话音轻飘飘的,背上的人呼吸却陡然重了三分。
路小佳不防她这般直接,喉头哽了哽,把脸埋进她领口褶痕。
烫意从耳朵蔓延到了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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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个山弯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确认洞口没有猛兽的足迹,尤明姜点亮了火折子,见火焰亮黄而平稳,这才缓步进入山洞,她举着火折子,绕着山洞转了一圈,发现洞里不仅没有蝙蝠,反倒有前人遗落的锅碗瓢盆,还有摞得足够高的干草。
尤明姜心中一喜,赶忙将路小佳轻轻放在干草堆儿上,自己也瘫坐在地上。
路小佳昏沉得厉害,眼皮越来越沉重,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刚刚吃过布洛芬缓释胶囊,他的身体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亟待修复的精密仪器,新陈代谢的速率加快,各个器官都在努力工作,试图分解、吸收这些药物。
刚想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左上腹的抽痛泛上了左肩。
“嘶——”
尤明姜脸色一白,冷汗瞬间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