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阮医生吗?”
这是一句带着鲜明的湖南口音的询问,在人来人往的北京街头,这样熟悉的口音让她立刻停在了原地,差一点忘记呼吸。她想,难道是我在做梦吗?廖耀湘此时应当在佳木斯,他绝没有可能出现在这里,更不会这样叫她。她猛地回过头去,有个人从路边停着的汽车里探出脑袋,又伸出一只手掌,向她摇了摇。
“郑长——”她吃了一惊,幸好及时纠正了那个旧社会的称呼,“——郑先生!”
在她走向那辆汽车的过程中,郑洞国先一步下了车,向她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以往见面总要互相敬礼,以握手作为一段对话的开场白还是头一回。阮静秋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手,想起她所听来的他困守长春那几个月城里的种种乱象及惨剧,又想,五军一众长官如今死的死、关的关,她熟悉的这些人中,唯有他如今可坐着轿车自由往来,更不知该用怎样的角度来看待他。她心情十分复杂地说:“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郑洞国也感叹道:“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六年,你陪同光亭一起到长春视察的时候。一晃眼,时间已过去六年多了。你现下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
阮静秋如实告诉他自己在南京军事学院工作,这次来北京是为了拜访朋友。他听了,“噢”一声,说:“那么,你见到建楚没有?四八年底,我们曾在哈尔滨见过一面。后来我听说他先是被送到抚顺,又到佳木斯,这两年又被点名要到南京作军事教官。他近来怎么样?”
难得遇见从前的老长官,阮静秋本想向他打听廖耀湘的境况,但听他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他只知道他去了南京军事学院,对年初的那一场风波还一无所知。她不好再问,只得点头应声道:“见到了,他一切都好。”
郑洞国说:“那就好、那就好。你要告诉他,叫他配合改造,认真教书,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又自言自语似的叹一声:“尤其不要像光亭那样。”
听他话中有话地提及杜聿明,阮静秋忍不住追问:“杜先生也在北京吗?”
郑洞国点头道:“在的、在的。只是……”
两人正说着话,汽车前座下来一个穿着便装、但样子十分干练的年轻人,对郑洞国说道:“首长,医院那边还在等着,不好再耽误下去。”
阮静秋连忙说:“您先忙,我改日再去家里拜访。”
郑洞国先是应声:“好吧、好吧。”走出几步,又忽然转回来,叫住她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光亭?”
乘车往复兴医院去的途中,听他和那位年轻人一同简要地介绍了杜聿明的近况,她才知道他早在五零年底就从济南搬来了北京,如今和黄维、文强、陈长捷等人一同住在德胜门外的功德林战犯管理所内。这两年里,管理所的干部们为治疗他身上的多种结核病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甚至不惜动用国家储备的黄金,派专人去香港购买必需的抗生素,再一路快马加鞭护送回北京。两年休养之后,他虽还没有完全作出积极的表态,但至少身体的顽疾已康复了许多。近段时间,管理员们又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更麻烦的结核病,不光导致他时常腰腿胀痛,更使他的脊柱变形歪斜,需要石膏模具慢慢矫正。这次他被送去复兴医院,正是为了定制一副用于矫正脊柱的石膏。
阮静秋听明白了一些问题,也产生了许多新的疑惑,比如,她不太理解为什么郑洞国要选择这样一个时间和场合去探望他。她问:“你们常见面吗?”
郑洞国摇头道:“不。解放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他的目光移向窗外:“领导们希望我去劝一劝他。但说实话,我真不知见了他该讲什么才好。他一向有自己的主张,我更没有什么立场规劝。今天恰巧遇到你,不知你有什么建议?”
阮静秋只得也把脑袋像拨浪鼓似的猛摇。车子不久后驶进医院大门,再拐过一个弯后,正对着的就是住院病房。前座的那个年轻人和一位医生一同领着他们到楼上,在走廊尽头的那一间屋子的门外停了下来。屋门半掩着,门上的一扇玻璃半清不楚,隐约能听到屋里有人在说话,模糊间可以辨认有个身着黑灰色棉衣、头戴棉帽的身影躺在病床上。郑洞国在原地来回踱了踱,不知拿定了什么主意,忽然对她说:“我还是不进去了。你和他聊一聊,我们去车里等。”而后竟头也不回地走了。随行的年轻干部和医生自然也追着他去,阮静秋懵懵然站在原地,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也该一同跟着他走。正在她犹豫的时候,屋里的医生打开了病房门,用毫不意外的眼神快速地打量了她一下,似乎是把她当成了前来探视的亲属。他们抬走了石膏,又向她作个手势,示意道:“你可以进去了。”
阮静秋只好走进病房。杜聿明闭着眼睛,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对屋门的几番开合无动于衷。一只吊瓶高悬在床边的输液架上,她凑近看了看,仍是那种常用的治疗结核病的药。药液滴速正好、吊针固定合宜,她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又觉得不好吵醒他,就在一旁坐下来,默默地看着。
他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人看起来要比在济南那时还清瘦一些,显得身上的棉衣有些宽大。他脸上还扣着一副圆片眼镜,黑色的镜框,镜片很厚,在窗下轻微地反着光。她起身想去合拢窗帘,他这才闻声动了一下,问:“谁?”声音低沉而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