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的许多巨星前辈一样,加迪尔是个贫民窟里长大的小孩。不过相比于“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养大好几个孩子”这样的剧本,他的要更简短点,他是个孤儿。
一个孤儿想要在贫民窟里过日子显然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他还长得很漂亮,长得和大家都不太一样。他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那天,街区里的人议论了每一个whore,发现没有一个同时拥有这孩子这样漂亮的雪白皮肤和浅蓝眼睛,于是敲定这是个被扔掉的私生子。
“也许是哪个不要脸的葡萄牙有钱小姐私奔出的小孩。是不是那个酒商家的?听说他最近匆匆带着家眷回欧洲去了,肯定是因为家里出了此等丑事。”有人异想天开。
“拉倒吧。”这想法被大部分人否定:“有钱人的小孩能扔到这儿来?我看肯定是隔壁区ji院里那个叫玛琳娜的,她也是这么一头金发,迷得那个鞋匠赛诺托都家破人亡了。我看一准是她的货,现在做贼心虚扔在别的地方,呸!”
“鞋匠的事还真不怪她,她是个最放荡的bz不错,但鞋匠老婆跑了是因为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听说都被揍破相了……”
“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这些j人就是要打、要*才老实——”
粗野的声音夹杂着哈哈的笑声在街边回荡,路过的少女低着头、端着沉沉的洗衣盆,灰头土脸行色匆匆,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又脏又臭的男人,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
尽管生活在一个繁华的年代,繁华的城市圣保罗,但富裕幸福先进的一切似乎都和加迪尔完全无关,最起码在童年时分是这样。像卡卡这样的孩子从小就背着书包上学、学电脑、踢足球、玩游戏的时候,加迪尔从小学会的是如何应付竹条编织成的扫帚的抽打,如何在屋外枪声响起时躲进床板底下屏住呼吸,如何在夜晚举起蜡烛隔着大门赶走神色凄苦、形容枯槁的吸/毒ji女到孤儿院来扔下那些皱皱巴巴、哭啼不休、像是老鼠般的婴儿。他没有一刻不渴望离开这里,但是谁会在贫民窟领养一个来历不明、无人教养的野种,这里遍地都是贱命,在微弱的哭声中落地,在尖锐的哀嚎中死去,比野草还能疯长,比野草还能破碎。他越长越漂亮,越长越能感受到世界无穷的恶意和眼神,于是他开始像很多漂亮女孩一样在脸上抹上泥巴和灰尘,在早晨喝下带着墙土的水,从而一整天都声音沙哑难听到让人想皱眉把他赶走。
加迪尔很羡慕做小卖铺生意的劳尔斯,他有一个混帮派的哥哥保护,一个在读书的姐姐和一个弟弟,没有会酗酒抽烟打人的爹,只有一个又胖又温柔的妈妈,还拥有整条街道上唯一的一个足球。尽管破旧,但可是真材实料的橡胶足球,比起易拉罐和报纸卷起的玩意,简直是天堂里才有的上等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这么充满渴慕地分享着。每天傍晚七点刚过,加迪尔匆匆忙忙扫完院子,就会听到墙外传来的口哨声,于是他就爬到大通铺的第二层,扒着窗帘翻出去,踩在嘎吱作响的排水管道上顺着往下爬。
别的孩子都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会摔断腿。但加迪尔可以,他胳膊有劲,能爬墙,更关键的是打人也又狠又痛,所以他也成为了足球帮里大家都佩服的小孩,是除了劳尔斯以外唯一一个可以举起球选边的人。他踢得也好极了,每天划拳分队时他们就常常为了去加迪尔那边而打起来。在小巷子里踢足球的时光像是把所有痛苦都冻结在了记忆外,这一次踢球结束、该散了回去的时候,加迪尔和劳尔斯并肩走在已经快要彻底陷入黑暗的街道上,劳尔斯向他提到自己明天要去附近的足球队试训了。
加迪尔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哦。”
“你……你应该和我一起去。你踢得比我更好。”
在这一瞬间,加迪尔的心里划过几乎是快被饿死的人看到面包时同样的那种渴望。很多卑鄙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飞过,他知道如果自己恳求,或者威胁,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劳尔斯会想办法把他带上的,甚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他。他就是这么一个懦弱又糊涂的男孩,因为家人对他太好而对贫民窟的环境、人和感情都抱有奇怪又可悲的天真。
但他咬住嘴唇克制住了这份冲动,故作轻松地说道:“如果不是那个秃头神父活得久,还长着这张白皮,我连字都不认得,别提去念书了。算啦,哥们,再见。”
他叹了口气,没再理会伙伴的目光,沉默着爬窗户回去了。劳尔斯抱着足球仰起头看他,看加迪尔趴在窗户那儿冲着他招手,脏得一塌糊涂,眼睛却漂亮得像名贵的蓝宝石,在夜幕里微弱地一闪一闪,不由得哭了起来。
今夜木仓声又来了,而且似乎格外近,但加迪尔没有躲进床底的动力。他躺着,想到等到再过一年,他年满十岁,再过一年十一岁,再过一年十二岁,最迟十二岁,孤儿院一定会为了腾出位置而把他赶走,那他该去哪里呢?力气活当然不会要小孩子,工厂里帮厨都会被人嫌弃,工匠铺的学童得有关系才能当上,文员工作想都不要想。许多和他境遇相同的孤儿要么是加入帮派去偷抢卖货,要么是流入了ji院,一整晚发出尖细可怜的嚎叫,换一顿早餐。
加迪尔实在是想不到人如何才能在这里正当地活下去,孤儿院每天教他们读圣经,可圣经里没有说过人间是这样子。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这里。但一种痛苦和委屈第一次打倒了他,他想到劳尔斯哪里都不如他,只是因为命好,也许很快就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过上那些杂志里画的那种生活:房子,小轿车,电视和电脑,沙发,自己的房间,微波炉里转着热腾腾的饭……而他想过上这样的生活,也许只剩下了擦干净脸到街上去,试图找个有特殊癖好的大佬,赌在被他玩死前对方不会先因为fz而丢命。
他睡着了。他被久违的警笛声吵醒。睡在他上铺的达沃甩着吐沫星子分享:“我昨晚什么都看到了,是劳尔斯一家倒霉了。本来木仓响完了,我以为没事了,就想睡了。结果我看到先是一辆面包车停了下来,然后好像是三个男的架着另一个,估计是他哥……他妈妈,他姐姐,都在叫,他也是,叫得像只耗子一样可怜,但只有那么一两声,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后就真的没有声音了。”
加迪尔默默地听着。
“怎么可能,没有木仓声了吗?那他们怎么都死了……”
“送报纸的人说他看到了,是被吊死的。”
“他哥肯定犯了事,连累了他一家。”
“好久没看到警车了,警察会管吗?”
“这怎么管?警察是来收回他们家商铺的。”
加迪尔默默听着,感觉血液在倒流。尽管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在这个地方,好像没人有资格谈论朋友。毕竟朋友是留给人的,感情也是留给人的,而他们过得并不像人。他站起来,浑身发麻发抖,使不上力气,却看起来十分冷静地走到了水盆旁边,就着发黄的旧水,许多天来第一次擦干净自己的脸,并拿出另一套从不穿的衣服。
“我|草,你疯啦。”有人一扭头看到他这样,惊叫:“你是想出去卖了吗?”
加迪尔没有理会。他连一天一顿的午餐都没吃,趁着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时间从墙外爬进神父的房间里,找到他冬日里的毛绒外套和大帽子,把自己挡了起来。他打听着路标,在下午三点多走进了劳尔斯说的这家俱乐部,从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俱乐部。他脱掉衣服,在炎炎烈日中抬起头来告诉门卫:“我是劳尔斯,我来试训。”
尽管很狐疑这么个大夏天裹厚衣服,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小子是哪来的,但在打电话确认了几遍确实有这个孩子后他还是选择了放行。给劳尔斯提供了这次机会的青训教练带着不爽的心情走到场上,询问大家那个迟到的混蛋表现得怎么样,另几个教练的表情都很梦幻:
“毫无疑问,是个天才。他光着脚都踢得比别人穿鞋好。那些比他大三四岁的家伙都像蠢猪一样——哈!你看,又进了一个。”
教练纳闷地抖了抖胡子:“你们在说什么啊?啊——这不是劳尔斯啊!劳尔斯是个黑头发的小伙子!”
尽管当场被拆穿了造假,加迪尔还是成功留了下来,因为他光脚都比别人穿鞋踢得好,好太多太多,反正多养一个他就像养一只流浪猫一样简单。他住进了青训营的宿舍,几个好心的教练出资帮他把户口迁到了这里、分担了他的生活费,于是他终于可以去读普通的公立小学,穿着普通的衣服,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小孩一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普通的小孩。他没有退路,如果过了半年、一年留不下来的话,离开这里和离开孤儿院没什么区别,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依然是无望的地狱。他开始灿烂地笑,把金发梳得卷卷的,含情脉脉地望着每个人,让所有人都为这张漂亮脸蛋而心软。他开始甜言蜜语,谁讨厌他,他就在半夜偷偷爬到他的床上去,用床单勒住他的脖子,告诉他别再说自己坏话。他在学校里拼命学习,讨好老师,做校园工作,换来的零花钱全部买成礼物送给教练。不过即使在这些事情上已足够努力,加迪尔最大的力气还是花在了训练场上。他必须留下来,踢足球能谋生,这是他唯一会的谋生手段。
“他踢得像野狗一样疯!”很多人带着伤口,气得要死地朝教练告状。
“他本来就是野狗啊。踢不过狗是你没用,小子。”教练们往往是不在意地刻薄笑笑。
但是逐渐的,这些告状的声音就都消失了。因为加迪尔很有办法,他总是能让所有人都为他着迷,听他的话。在孩子们秘密的语境里,他逐渐成为最高的话事人。不为他着迷的人,他总有办法让他们闭嘴甚至是离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第一次两头撒谎,向学校请了足球假,像青训营请了补课假,然后像他离开孤儿院那样走了两个小时的路,走回了贫瘠的街区,走进劳尔斯念的学校,询问他们有没有他的照片。
“他?”
老师甚至过了三四分钟才想起来。毕竟在这里,因为各种原因消失的学生实在是多到数不清,每一个都要付出感情的话实在是不切实际。终于想起来后,他冷漠又狐疑地打量着独自前来、看起来很像个中产家庭小孩的加迪尔:“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会认识他?你要他的照片做什么?没有,他都没毕业,所以档案都扔掉了,没有留下来。”
加迪尔没法回答,只是礼貌地把带来的一小袋水果放在桌子上,向他告别:“谢谢您。”
还没走出办公室五六米,他又被叫住了。
“你是不是叫加迪尔?”老师迟疑地扒着门框问:“我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你了。劳尔斯会画画,他总是画你。我问他:你画的是天使吗?他说:不,我画的是加迪尔。原来真有个你。我还留着他的画册,当时有个记者来拍的,后来也没下文了。总之——那封皮上可能贴了一他的照片。”
加迪尔带着这张小小的、褶皱的一寸照回到了青训营里。夕阳西下,窗外都是同龄人的笑声,他坐在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床铺上,把黑色眼睛黑色头发的劳尔斯放在手里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很久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他想到在那个和劳尔斯永别的夜晚,他在嫉妒他,故意没有和他拥抱告别。但这不是让他落泪的原因。他流眼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悲痛和惋惜。正是劳尔斯的死换来了他今天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太清楚这一点了。
原来我是这么彻底坏透了的一个人啊。加迪尔站了起来,找出抽屉里的打火机,把这张照片烧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