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清爽气味。
我打的车还没有来,我希望它能晚些再来。
我就这样放松地听着雨声,直到视线中出现了个站在路中央的人影,我的脑中突然警铃大作,身体在思考前就撑起伞跑向了马路中央,把那个人拽了回来。
我听见自己在斥责那人站在马路中央的危险行为,那个人默默听着我的话,笑得牵强。我感觉他像是意图轻生的人,于是嘴比脑子先反应,吐给他了一大碗鸡汤。
那人听完我说的话明显愣了一下,这时我的理智才彻底回笼,在我一番愚蠢解释过后,我才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误解了那人。这太蠢了,我将一个生活顺遂的人构想成了意图轻生的可怜人,我疯狂地跟他道歉,希望能得到他的谅解,好在这是个善良的人,他笑着表示没关系,还特别感谢我把路痴的他拉来避雨。
直到这时,我的眼里才清晰地呈现出他的轮廓,这个人浑身淋得湿透,身上背着个很大的画包,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但即便如此狼狈,他的脸庞也仍貌美动人。是的,这是个长相绝美,气质卓绝的哥哥。
我怎么会愚蠢到把这么意气风发的人当成自己的同类呢?
解释清误会后,他与我阐述了一番自己的悲惨遭遇,上山写生突遇大雨,慌忙下山却走错了路,试图联系他人,却发现根本没带手机,路痴的自己只得先找地方避雨,结果因为雨太大完全看不清路……他铺垫了很久,我觉得他应该是想向我借手机的,于是在他更深一步解释的时候,我把手机给了他。
我倒是不怕他是偷手机的强盗,我只是还不完全确认他是否真的不是想轻生的人。我认为生命珍贵又沉重,不应该轻易放弃。
当他打完电话后,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真的没有想轻生。
之后,我一边等出租车一边跟他聊天,我们聊了很多,他向我讲述了方才电话中声音焦急的同性爱人,我也向他坦白自己是来此看海的高三学生。其实我本不想与他人有过多交集的,但即将燃尽的生命却让我突然萌生了些许倾诉的念头。
在那短暂的相遇里,我跟他说了好多话,他每句有很认真地倾听,我想,能在生命的尽头遇见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也能算得上是不枉此生了。
我很想再跟他聊一会儿,但不巧的是,我打的车却在此刻不合时宜的到了。我不想让司机师傅等得着急,只得依依不舍地与他道别。临走前,我突然想到他的爱人还没有到,如果他等不到对方,身上又没有钱该怎么回家?于是我留了两张一百元钞票,把其他的钱都给了他,我只能给他这些了,希望他不要嫌弃。
他说他想留下我的联系方式,好方便日后把钱还给我,我婉拒了,因为我没有以后了,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但他还是坚持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
‘就当是交个朋友吧。’他笑着对我说,他笑起来很好看,让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任由他将一张写有名字和电话的画纸塞进我的口袋,‘我叫何乐安,等你换了新的联系方式后,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吃饭。’
何乐安,喜乐平安,真是极好的名字。
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把阿婆女儿的伞托付给了他,希望他有空时,可以帮我还给她们。
他接受了,他果真的是个特别善良的好人。
当出租车缓慢驶离了避雨的屋檐,我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向后望了望,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打着伞跑进了屋檐下,我想那应该就是何乐安哥哥的爱人了。
真好,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而不会被抓起来。
这辆车的司机师傅是个面善的中年叔叔,他跟我讲说自己应是年轻人所说的天选之人,因为只要他在雨天出车都会碰上想要轻生的男女老少,为了能更好地开导这些人,他还特意买了本心理学的书研读,他骄傲地说自己的学习很成功,那些乘客大多都会改变目的地回家。
应是我的样子过于轻松开朗了,致使他把我当成了一般的乘客跟我畅谈了起来,这样挺好,起码他不会因为没能成功开解病入膏肓的我而感到难过。叔叔人很热情,听说我是来旅游的,他还给我介绍了玉兰市的著名景点,随即附加一些他个人非常推荐的宝藏餐馆——不宰客的那种。
也许是车内氛围特别愉快,我也被这般气氛感染,侃侃而谈了很多,其中也包括我听到的那个白沙滩的传说。
不瞒各位,我这次出行的理想目的地就是那片传闻中的白沙滩,听说从那片沙滩轻生的人都会获得神明的赐福,得到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抵达那个地方,希望神明能够让我重回出逃的那个雨夜,让我有机会改变过去,有机会留下我的记忆与听觉,平安顺利的逃离那里。
但叔叔也如那个哥哥一样没有听说过故事里的沙滩,我有些失落,但并不意外,所谓向死而生,只不过是我给自己这趟有去无回旅程的一个托词罢了。
死亡的尽头没有鲜花,也没有神明。死就是死,既不伟大,也不壮丽。它所能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以及一具抹去灵魂的躯壳。
在那之后,司机师傅接到了一个电话,我听着他的话猜测出是她女儿将前往医院生产,我跟他提出我到达了目的地,我想我最好不要继续待在这辆车里了,毕竟像我这样即将奔赴黄泉的人,实在会为即将降临的新生蒙上一层薄薄灰纱。
司机叔叔也是个很好的人,他不仅不怪我弄湿了他的车座,甚至还想给我未达目的地的补偿。我没有要,并悄悄把身上最后的两张纸币放在了车后座上,就当是祝福叔叔的女儿可以顺利生产,祝愿叔叔一家可以永远幸福安康。
海边空无一人,我淋着雨沿着海岸行走。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像极了青春文学的主人公,但与那些故事不同的是,我并不是这段故事的主角,也注定不会有美好的结局。
我走累了,随意找了片金沙沙滩席地而坐。大雨无情地打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今天的雨水有些咸,也有些沉。
我独自一人坐在雨中的海滩上,背朝大海望着天。这是我给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之一,在拥有世俗定义的自由后,看完一场日落与日出。
我想上帝在创造我时,应该是打翻了原应倒进我碗里的运气闪粉,一如我没能成功从黎明之光逃出来那般,今天的我也不能如愿看到十八岁的日落。
我在雨停的沙滩上脱下外套,将身份证放进从家里带来的装着信的密封袋内,并利落地将这个袋子缝进了羽绒服的内侧口袋,这样一来,倘若我膨胀的身体有幸漂上海滩,来此处理的警察叔叔也不至于为查询我的身份而奔波劳累。
我没有把那部应该很重要的手机一并缝进去,我想带着这个秘密同我的生命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做完一切后,我面朝大海,安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蛋黄派。夜晚的海边钻心的寒冷,我撑着几近崩塌的身体在遥远的人行道上找到了垃圾桶,将蛋黄派的包装纸丢了进去,我想把那张写着何乐安哥哥联系方式的纸条也一并丢掉,但我翻找了很久都没能在口袋里找到。
或许是在掏蛋黄派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吧?万一那张纸条被不怀好意地捡到了该怎么办?
即使知道那张纸条上的信息大抵会被雨水打湿模糊,但我仍然害怕那张丢失的纸条会给那位好心的哥哥带来麻烦。于是,我沿着绵延的海岸线一寸一寸的寻找,试图在黑暗中找到那张丢失的纸条。
但我终归又没能如愿,海边的风太大,黑紫色的苍穹也不愿为我投下丁点光芒,在手机最后一格点耗尽后,我脱力地坐在沙滩上,意识在呼啸的海风中逐渐模糊。
对不起啊哥哥,我这个陌生人要给你添麻烦了。
醒来时,海面上下了好大的雾。我知道我又没有赶上日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时间到了,我该出发了。
走向海面的路并不轻松,厚重的水雾裹挟着呛鼻的气味萦绕在我的鼻尖,咸腥湿粘的海风扑面而来,在我的舌尖狂舞。海面的风过于狂躁了,仿佛一双双无形的手急切地推着我的肩膀,试图让我折返离开。
我迎着狂风坚定地向前走,海浪重重叠叠扑向沙滩,粘腻的白沫爬上我的脚腕。我在这里停了下来,用手抓了一把白沫,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刚触手时温暖轻盈,逐渐破碎时,又如同万千刀片划过掌心。
我想是我又开始犯病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前进,我并不是害怕了,相反,如今的我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勇气。我想在最后好好欣赏一下我为自己的选择的终点——迷雾重重的海滩上遍布海洋生物的尸体,千疮百孔的扇贝,砸烂半边身子的螃蟹,支离破碎的尸体层层叠叠。
是了,这应证了我的猜想,死亡并不美好,也不浪漫。
我收回目光,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海面深处,翻腾的海浪扑在皮肤上尤如刀割,但我并不痛苦,因为自踏进这海水中以来,我的内心伤口的撕裂感开始消失了。
我迎着风与浪向前行走,海水每没上一寸我的身体,我心中的疼痛便削减一分。如此往复,直至海水淹没我的全部,萦绕在我心中的阴霾也终于消散了。
或许是弥留之际的幻觉吧,在即将沉入海底前,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闪耀着灿金阳光的霜白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