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三分,宽轿长横,人夫尽伏,一排长长的队伍牵着马匹、驾着贵物缓缓行上易天峰,阮赋修一早就在大门处备了接风洗尘的人马,静静候着。
轿落尘飞,浪气排来,压得一众人噤声不语,蔡金吾站到谢春秋身旁,定定看着一只绒面金靴从漆轿中跨出来,接着是谢征的灿金袍边、石灰全衣,等谢征一整个人都露面,阮赋修便立刻扬起笑容上前迎接。
蔡金吾看看谢春秋,又看看谢征,低声道:“你爹竟是这样?”
谢春秋没心思认真回答,只是抱臂敷衍道:“怎么了?和你想的大相径庭吗?”
“我还以为会是……”
“满身肥油的酒肉贪官像?”谢春秋将蔡金吾想要说出的话先行吐出,随后嘲讽道:“他可不是普通贪官。”
谢征蓄了点胡子,从上到下整齐得要命,他上前回应阮赋修的恭迎,转而一眼在人群中看见肩膀中伤的蔡靖——正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他微笑着冲蔡靖点了一下头,蔡靖手背青筋暴起,颇有些要上前将人蜕皮啖骨的意味,只可惜他只能站在人群中当背景板,咬咬牙齿以示反抗。
“你看你哥那模样,还不快给他拉走,别给他气炸了。”谢春秋用胳膊肘子捅了一下蔡金吾,又问道:“阮应呢?”
“别说了,他不是被宗主给罚了吗,现在还在抄那一万遍‘临危不乱’呢。”蔡金吾啧了一声,转而溜到他哥身后,连拖带拽将他哥给拉走了。
谢春秋惊觉他老爹的目光已经扫过来,立刻喊了声“爹”,谢征抬手示意他过来,谢春秋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爹面前,谢征拍拍谢春秋肩膀,叹道:“好些日子不见,倒长了不少个儿,阮宗主,我这个儿子平日里没有给你添乱吧?”
阮赋修和谢征边往里走边应道:“谢小公子最近帮了我不少忙啊,哪来的添乱一说?”
谢春秋跟在后面走,又听见他爹说道:“我这儿子滑头多,放在阮宗主你这,我放心不少。”
“哈哈哈。”阮赋修笑道:“哪里,谢小公子机灵着呢,放我这我也高兴。”
众人进了阮赋修重新修葺的大堂,纷纷落座,大堂中央正扣着何渡那把“残影噬日”,横平地躺倒在那架子中央,仿若一个战利品。
阮赋修为谢征将酒水满上,把怀中那本小书放在桌上,推给谢征,笑道:“谢老爷过目。”
谢征翻开书,很是满意道:“阮宗主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这是度明山院再修的简版,下面还做了新的注疏,我想让这本书,广刻广传。”阮赋修得意地回道。
谢征一腔老谋深算都已经敲起算盘珠子,他捋了捋自己微长的胡须,点头道:“怕是阮宗主想要的不只是这个吧?”
“哈哈哈。”阮赋修笑了两声,眉眼弯弯道:“谢老爷真要在这说,那我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他凑到谢征耳边低声道:“要改,大改特改。”
谢征眉头微蹙,立刻会意,点头道:“这倒是好办,我差府中幕僚稍作修改便是,只是度明山院那边该怎么办?届时两种版本在民间流传,指不定又要掀起一场风雨,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阮赋修胸有成竹道:“谢老爷这倒不必担心,度明山院那里,我早就打点好了,这真正的《法道汇释》,绝不会传入民间,您老就放一百个心吧。”
“好。”谢征点头,两人碰杯,尽数饮下杯中酒水,谢征将书收下。
屠户无过这次坐到了谢春秋那一排,反倒淡然不少,谢春秋坐回自己的位子,低声对屠户无过道:“我这些天一直心悸,是不是要死了?”
“要死的是我,谢小公子可有的活。”屠户无过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水却被她的血染红,杯面回荡出一双不甘心的眼睛。
谢春秋摇摇头道:“我真是后悔!”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有什么好后悔的?况且何渡到现在都没影,说不定早就死了,你们宗主做的这些事,也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屠户无过将水倒掉,嘲笑道。
“未必啊未必,你看外面那金光,都五天了还散不掉,指定是成了!”谢春秋看着阮赋修那满面春风的模样,竟觉得对方脸色灰暗不少,“我要是不嘴贱去跟他说,林师兄至少还能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屠户无过冷笑一声,“你看看林贯和易天峰其他门生的下场,哪里有入土为安一说?”
谢春秋叹了一声气,看着远处谈笑风声的谢征与阮赋修,低声道:“你上次跟我说的那《法道汇释》,阮赋修早就造出善本了。”
“什么?”屠户无过冷声应道:“这老狐狸还真是手脚利索,他从哪弄来的善本?”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那个曾运筹。”
“曾文叟的侄子?”屠户无过想要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却找不出人来。
“没错没错。”谢春秋接道:“阮赋修才不会无事献殷勤,他之所以能被奉为座上宾,是因为那本书是靠他解出来的。度明山院早就搜集了民间和各门派书库里的残本,四处搜证比照,做出完本了。”
“怪不得。”屠户无过想起这些天的种种怪事,还真要在心底将阮赋修给好好夸一夸,有这毅力和甘担失败的决心,做什么不会成功?况且对手还是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屁孩。
“你告诉我?”屠户无过冷笑道:“你安的什么心?你们谢家和阮赋修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告诉我有什么好处?”
谢春秋看一眼屠户无过,平日里的玩味全部烟消云散,全然一幅认真模样道:“实不相瞒,我也看不惯他。只是我不能动手,也没那本事,我只是想趁自己还有些良心,做些清醒事。”
“谢春秋,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屠户无过将视线挪回主座,“但是没用。”
又心悸了!谢春秋捂住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我真是该找陈大夫开些安神的药了。”
彼时,外面传来浓烈的血腥味,屠户无过放下杯子,朝外面瞅了一眼,霎时出了身冷汗,她左手摸上自己放在一旁的镰刀,对谢春秋道:“安静些。”
谢春秋也感到不对劲,堂内的说话声渐渐小下去,众人汗毛乍起,纷纷朝外看去,唯有阮赋修不急不满地等待着对方现身。
阮赋修身后那把“残影噬日”剧烈颤动起来,挠得整个架子哐当哐当响,谢征不悦道:“阮宗主,这接风宴不是给我开的?”
阮赋修的左臂右膀挡到他面前,将他护住,只听阮赋修笑道:“这是不速之客。”
残影噬日方要飞走,阮赋修便起身抓住它,剑刃想要脱出,又被他双手把住,只听得他安抚道:“诸位不必担心,饮自己的酒吧。”
可是这么浓的杀气,任谁都无法平静地对待,众人心照不宣,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