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卿将两人的剑压低,回道:“不能杀他。”
“你看他现在的模样,还剩几口气?”何渡用力将两人的剑锋带到阮应的颈脖处。
林子卿又抬手将剑撇开,道:“总之他不能死在易天峰。”
“为什么?”何渡问道。
“他是阮赋修的私生子,他要是死在这里,阮赋修便有了好借口,你也知道他觊觎易天峰很久了。”
何渡叹了气,抽回剑,将剑收入剑鞘,面色严肃道:“我来背。”
两人来到洞口处,原本被林子卿削去脑袋的石蛇们全部将身子立起来,随着身型的拉直,这些可塑的石条变成牢牢固定在洞口的栏杆,随后慢慢粘合,直至将路彻底堵死。
“看来他对洞里的石蝠出过手。”林子卿看着命悬一线的阮应,“这下真的出不去了。”
石洞顶传来吱吱的叫声,倒挂在顶端的石蝠睁开猩红的眼,将视线聚焦到阮应身上。
阮应还想说点什么,但张开嘴,只吐了口血,这血正好落在何渡的肩膀处,将何渡的右半边衣袍全部染红。
何渡咬咬牙闭上眼,忍住了甩开阮应的冲动。
“师兄,我来背吧。”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把头顶上的东西清理掉。”
何渡的话像是一触即发的信号,将头顶的几排石蝠被全部点燃,它们发出“吱吱”怪叫,一股脑冲向何渡,确切点来说,是冲向何渡背上的阮应。
林子卿抬剑划开石蝠织成的巨网,悬剑甩剑一气呵成,将凌驾顶空的一众石蝠削成断翅之鸟,接连重重落地。
林子卿出剑很快,仅凭火折子那点微弱的火光根本看不清全部招式,但是除了阮应那微弱到不行的呼吸声,何渡还听见了风和电的声音。
这是他从未学过的全新的一套剑术,声色如虹,光是听这剑式的声音他就已经感到无比愉悦。
这套剑术,林子卿已经打得出神入化,剑与空气的摩擦间甚至能擦出电光,而他自己为什么没能完全打出最后一套,则是在于,他太过重视力的变化,忽视了速度的变化。
林子卿确实轻而易举地将这些障碍清了个干净,但是只要石洞不想让他们出去,他们就绝对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们带着他,绝对出不去。”林子卿收起剑。
“现在最麻烦的事情并不是能不能逃出这个石洞,我们俩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只是不知道他能撑多久。”何渡放下阮应,将阮应肿的面目全非的脸掰过来,对方已经开始神志模糊呼吸困难,连掀眼皮都显得百倍困难。
两人略显紧张地盯着阮应的胸膛看,起伏越来越小,过了许久,缓慢平息下去,不再动弹。
这下轮到两人面面相觑了。
“爹,这里有一层石壁挡住了。”
“让开。”林贯的声音让两人从方才的慌张中惊醒过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林贯竟将石壁全部劈开了,四碎的石块砸在何渡与林子卿的身上,也砸在阮应的身上。
石洞轰隆隆叫嚣起来,似乎对林贯的做法非常不满,又再一次放出了它的毒蛇,对准了林贯。
林贯干练的身形成为洞外光源的唯一剪影,那六套剑法瞬间同放映般从何渡眼前浮过,让他呆滞在了那一刻,这是林贯的力量。
林贯看了一眼两人,似乎对他俩的出现见怪不怪,只是像往常那样吩咐道:“你们三把他送到李伯那里去。”
阮应只觉得自己沉甸甸的,周身软绵绵的,他张开口说话,每一句都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听到这句话,阮应开始在自己的脑袋里搜索有关“那里面”的一切记忆,那里面有蛇有巨兽还有会杀人的藤蔓,哦对了,还有一颗石制的巨大心脏。
心脏一直在跳,好可怕的地方,石洞的顶端为什么会有一颗心脏?
他想起来了,他初入阮氏界的时候,总爱去藏书阁偷书读,有篇志怪类的文编写过这样的东西,他们称之为山灵,是整座山的灵气所结,用以守护这座山和这座山上的所有生灵。
传说这样的山上可以孕育出脱胎换骨的仙人,在这座山上潜心修炼的人,大多得道飞升了,虽然只是传说——不对!他亲眼看见了山灵,又怎么算是传说!
阮应一下子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嘴角干涸,“水……水!”
原本在一旁看书的林子毓站起身,找来棉布沾湿,给阮应的唇周擦水。
阮应缓慢吞咽着零星的温水和自己的唾液,有一种焕然新生的幸福感,他看着林子毓,又说了一声“饿”。
“你现在还不能吞咽大颗粒的东西,这是泡了保命子的水,你先撑一天。”
阮应闭上眼,将头歪到一边,莫名开始觉得口中的水有些苦涩,“那个东西,是山灵。”
林子毓皱起眉头,脸上显出不悦,沉默良久还是问道:“山灵是什么?”
“山中灵气所结,可以助修道之人得道升仙。”阮应继续说道:“怎么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们易天峰给占了?”说到山灵他浑身都是劲,好像伤口都不疼了。
“好事?”林子毓将书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褪去方才不算温柔也不算凶狠的面孔,露出犀利的目光,直勾勾地卡在阮应身上,“你知道我们为了救你,费了多大的力气吗?门规里明文规定不允许私闯后山,我们也一再强调不允许外人进后山,你倒好,摸着黑就跑进去了。现在爹要闭关三个月,为了救你一个人,搭上半条命!这居然还算好事?”
阮应虽是闭着眼,林子毓的声音听起来亦是冷冰冰的没有太多起伏,可他还是实打实的出了一身冷汗,缄口不语。
“不过,救你和不救你,完全在于他的选择,他选择救你,也是你命好,你就好好养你的伤吧。”林子毓说完,端起桌上的碗碟便出去了。
何渡回了房,有些力不从心,天色渐黑,他擦了火柴点燃烛盏,一股温热的暖意从他的喉头冒出来,他的胸腔像是被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压,一时间无法喘气,只吐出一口血,盖在蜡烛上。
他慌忙将烛盏摆回桌,无力地瘫倒在长椅旁,他该怎么办?要是再不找出修复元气的方法,自己很快就会暴毙身亡,最多三个月。
何渡正陷在直面死亡的心绪里,丝毫听不见外面的脚步声。
“何渡。”林子毓在门外喊道,见屋内无人回应,还是礼貌地又敲了两次门。
敲到第二次,何渡总算惊醒过来,慌张地摸出帕子将自己嘴角边的血迹全部擦干净,从地上爬起来去开门。
“怎么不点灯,天色已经很暗了。”林子毓走进来,何渡在黑暗中藏起自己带血的手帕,回道:“正想点灯,师姐你来了。”
林子毓拿起桌上的火柴,转头看向何渡,说道:“那个阮应,已经醒了。”
“他也是命大。”
“他醒来后同魔怔般总是自言自语,我听见他一直在说什么山灵,山灵是什么?”林子毓看着何渡,擦亮了火柴,伸手点到烛灯上。
火烛一亮,何渡便快速上前掐灭烛灯,低声道:“师姐,我今日有些困倦,想早点休息。”
林子毓甩了甩火柴,木柴端头冒出一丝黑烟,融进一片黑暗中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她缓慢道:“这些血,是你的吗?”
何渡心头一凉,郁闷委屈、羞耻惊怕全都在一瞬间将他包裹,使他身体僵硬,喉咙发干,除了刚刚冲进鼻腔的铁锈味,何渡再回味不出其他。
何渡眼鼻酸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点点头,编道:“是今日在石洞内打斗的伤,可能是伤了元气,修养几天便好。”
林子毓将木柴砸到何渡脚边,有些怒不可竭道:“修养几天?何渡,你知道这血是什么颜色吗?”
“师姐不必为我担忧,我自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用内力维持表面,然后等全身器官衰竭内力耗尽变成一块石碑再以真相示人吗?”林子毓看着低头不语的何渡,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便不要再练了,去疗养吧。”
“不。”何渡斩钉截铁道:“不能在这个时候……”
“你要死在这个时候吗?”
何渡摇摇头,浑身都在打颤,羞耻与惊怕使他无处遁形。
“你立刻去问诊,我可以帮你瞒一段时间,若是无药可救,我也帮不了你。”
“不。”何渡摇头,不甘地拧着眉头,“十三聚的武行会我参加不了,易天峰有你们就够了,师父如今闭关修养也管不着我了,师姐如果真想帮我,便成全我保留声名的心愿,届时我会以出山修行的名义离开易天峰,离开十三聚。”
“何渡,你这样做也无济于事。”林子毓扶着门框,夕阳下仅有的一点光被她挡在背后,她注视着躲在黑暗里的何渡,左脚后脚跟踩在门槛上,将门槛压出一道微曲的弧。
“我太心高气傲不自量力了,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二十年后,我一定会选择苟活,可是现在,我还没法面对。”何渡紧紧篡着衣袖,不是滋味道:“师姐,帮我瞒住吧。”
林子毓无力地点了点头,她从袖兜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重新走进来摆在桌上,对何渡说道:“这是帮阮应开药时多拿的保命子,你当心着用。”
何渡终于放下心,颤颤地回道:“谢谢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