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鹭镇陷入一阵长而久的无所事事之中,其间最大的新闻,莫过于芳龄二十一的麻霆君即将芳龄二十二。这句时常叫嚣在鹭镇上的谚语,趁着时效未过,最后一阵响了起来:
“我们五爷年方二一,仪表堂堂,待字闺中,洁身自好。”
最油腔滑调的是阿吉:
“我们五爷年方二一,仪表堂堂,马上就不待字闺中、不洁身自好啦。”
往常他犯浑,大家也就相视一笑,这时非要有人来捧他的场:“李喆,你说他为什么马上不待字闺中,不洁身自好?”
胖子瘦子两阵杀气腾腾,都在身后监督,阿吉是万万不可能讲出实话的,嘿嘿一笑,道:“五爷就算不待字闺中,不洁身自好,也要等他大一岁再说。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凡是孩子都是一个路数,叫人省心的,讨不着父母的巧。麻家一群孩子里,老爷最初疼爱的实则是麻添姝,麻添姝叫他喜出望外地早早出嫁了,便轮至麻霆君。
每一年,老爷都主张大张旗鼓办一办麻霆君的生日宴,到头来都不尽人意;去年还别出心裁安排相亲会,谁知麻霆君这般不争气,把自己锁在房间,死活不肯出去。
今年老爷总算灰心丧气了,拨了款子,叫他自己办。麻霆君稍作思考,把它细细分了份:一份捐在鹭镇公共事业,一份请了朋友来作客。
那天颜家的车到的最早。麻添姝与丈夫、颜青,一行人光鲜亮丽地下来。郁蕙心半只脚踏在颜家,半只脚踏在谈家,不论是为了麻霆君抑或谈凭玉,都有必须来鹭镇的道理,碰巧他们热情邀请,便随着他们一起来了。
Wilson坐单龙的车,最鬼鬼祟祟,不像是参加生日会的。郁蕙心方从车上跳下,往贼骨头扎堆里钻。单龙见了她,恭敬问过好,掀后备箱拿礼物。底下几大包都是给四少爷带的生活用品,不知道寻什么借口送,唯独一方纸盒交在郁蕙心手上。
郁蕙心顺手掂了掂,当是给麻霆君的礼物,心生邪念,笑道:“也是凭玉叫你带的?”
单龙挠头道:“那位爷吩咐过了,不让我挑明,只说是给四奶奶的一点心意。”
缎带上扎着祝福卡片,不像寻常人手笔,郁蕙心瞄一眼,心里顿时明了。四下不见俞平踪迹,便拦下过路佣人,道:“俞平来了吗?”
俞平正在卧室伺候麻霆君更衣。
布店的三个孩子都受到了邀请,去麻公馆轻车熟路,到得最早。兰香与兰竹被胖子哄去吃水果,俞平本是跟着他们一起,不想半路杀出个竹竿似的瘦子,把他挑上三楼。
黑兔作为麻霆君抛出的诱饵,准确无误钓准了俞平。俞平一见黑兔挪不开脚步,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抱至麻霆君提了两件羊绒开衫出来,一见灰一件白,问他哪一件好看;他心思本就不在麻霆君身上,此时愈发如此,随口答得麻霆君不满意,强硬接下了黑兔。
他手心里还捏着七夕在小摊上买的白贝母耳坠子,不敢用力,怕是还没戴几轮便剥了漆,只好让麻霆君横刀夺爱了。
麻霆君抱过狗,放生至门口,叫瘦子照顾,再返回来,摊平了手在俞平面前,俞平藏不住笑,把耳坠子拍进他的手心,道:“狗鼻子,有这么灵!”
“知道我是狗鼻子还瞒着我?”
“嗳,逗得就是你。”
“看清了,寿星在这里。”
麻霆君指指自己,又道,“在布店这么久,叫我检查一下你的眼光,你说哪一件适合我?”
他问得若真是适合与否,俞平倒也不想冷落了他。他摆明了要请俞平称心如意,俞平便懒懒道:“寿星,要是脸不尽人意,穿什么都不相干。有人和你讲过这个道理吗?”
麻霆君被他噎着,说不出话,许久弯腰凑在镜子旁,因为肩宽体阔,委屈也放大得格外明显。俞平笑着上前哄道:“我们五爷年方二一,仪表堂堂,不论我刚才那话说的是谁,都轮不着你。”
麻霆君三下五除二任他哄明白了,道:“过了今晚,就二十二了。”
俞平道:“大一岁,莫不是更笨了?”
麻霆君道:“总说我笨!不笨也被你说笨了,要是哪一天真如你的意,我第一个不肯放过你。”
俞平道:“我的嘴要真是有这么灵,我现在已经做少爷了。”
这话本是他无心一提,稍微藏几丝试探,不想麻霆君当了真,把灰色的一件比划在他身上,惊喜道:“哎呀,刚好!”
俞平衬在羊绒衫后头,脸上的微笑有些勉强,道:“你又闹什么?”
“前几天收拾房间,找出好几件没穿过的衣服。这件买的年数早,又是羊绒,稍微小一些,没想到你应该合适。”麻霆君又道,“不是要做少爷吗?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看看。”
俞平心里一阵退缩:他们是见过的,亏是麻霆君印象模糊,才得以让他糊弄到现在。万一出来是个四爷的模样,不说前功尽弃,鹭镇上的逍遥日子是没得过了。忙道:“我是个下人,怎么好穿少爷的衣服?”
麻霆君道:“我是寿星,全听我的。”
眼下配了一套西装,撺掇着叫他换上。
衣帽间里一方硕大的落地穿衣镜,俞平系完扣子,撩着头发戴耳坠子,一套换下来,后退几步,不免大吃一惊:去除头发长了些,拇指上空了些,一切好像与先前别无二样。这般张扬,谁看不是谈凭玉?俞平动动嘴角,那死在镜中的谈凭玉也朝他笑一笑。
他空洞地盯着另一个自己,只觉得自己要被吸了进去,去往另一个空间,回到他本该生活的世界里。外头麻霆君敲门催促,他方如梦初醒——门外有人期待着他——对了,还有人期待着!俞平平复心情,把前额碎发搅得更胡乱,开了门,白贝母坠子被风带的往后飘。
麻霆君本就怀抱憧憬,见到他后更是两眼发光,道:“真神气,我就说能把你打扮成个小少爷!”
那白贝母冰凉地悬在耳垂,俞平才发觉麻霆君的外套是白色的;两人的颜色尽是一类,斑斑点点在各自身上,他的生日还有两个月,还未到来,不想愈发笨的竟是他了,便低头轻笑一声。
麻霆君当他害羞,又道:“平儿,你本身长得就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