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霆君眼睛转一轮,想来是初见没多久,在布店起争执的那一回,笑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那时以为你很讨厌我。”
俞平装着冷淡道:“哦,现在也没多喜欢。”
“那么,再比一场,我任你出气。”
俞平作势往他手臂上挥拳,不料动静太大,自己擦伤处先疼起来。麻霆君也不作糊涂模样了,往他手心里吹气,可惜这人太上了心,鼻尖抵在他手心完好的皮肉,他痒酥酥的,情不自禁要笑起来。
麻霆君道:“一会去我家,擦碘酒消毒。”
俞平笑道:“就属五爷虎背蜂腰螳螂腿,不许我也强健一些?我真不是脆弱的玻璃人偶。”
麻霆君便道:“玻璃人偶,强健人偶,受了伤都要一视同仁医治的。”
俞平道:“只怕到了麻公馆,我的伤已经愈合了。”
麻霆君没能得逞,十分委屈,管自己生起闷气;俞平频频偷瞄着他,最终忍不住伸手,往他鼻尖上弹了一记,道:“干什么?”
“早知道就早点出发了,省得你和石头打架。他家开肉铺,下手没轻重。”
“我都没有不高兴,你有什么好难受的,你是我的小狗么?”
麻霆君气鼓鼓道:“是你的小狗就好了!我一定扑上去咬他们。”
俞平笑道:“我的小狗都可乖了,哪有乱咬人的?”
又道:“你原本是为了什么来学堂的,他们又要叫你捐款吗?”
麻霆君后退半步,伺机把他揽在怀里,不肯松手,低声道:“说是要考验我,不允许我想你了?”
俞平努力挣扎几趟都无济于事,便撇过头,道:“不过几天没见。”
麻霆君道:“说得轻巧,你再不来,二十六个英文字,我只记得六个了。”
“笨成这样还学什么?做人脚踏实地,好好问家里讨一口饭吃。”
俞平从他怀里钻出去,走在他的前面,返身倒退着前进,道,“或者去求谈四爷哀怜你,少自食其力!”
这话说得太得意,他一时犯马虎,脚后跟绊在石子上,踉跄几步,麻霆君一把将他拽回来后,便是说什么不肯放过他了,就算避人耳目,也牢牢牵着他没受伤的手腕不放。
晃悠到了镇口,麻霆君想同他说几句话,不知从何开口,低头先见他衣冠不整,道:“好歹是我的家庭教师,衣扣钉得尽开了线。不如明天一起去枢城,我好好给你打扮一场,把你也变成个小少爷。”
俞平不肯说话,麻霆君以为自己耳背,便微微弯腰,把耳朵凑在他嘴边。
“唉呀,不去!”
俞平拧起他的脸,他反而来蹭俞平的手,俞平只好再把他扇开,道,“这世道真是变了,要占我的便宜,买几套新衣就够了。”
麻霆君道:“哪里,我是真想关照你!你也知道我比旁人笨,那么,我的坏心思也比旁人少。”
俞平斜眼看他一眼,道:“本来就不聪明,好像是我把你说笨的一样。”
“就当我是真的笨,明天去一起枢城吧,我还想到银行转一转。”
“没了我,路都走不动?”
“我是想这么说,怕你又冤枉我。”
“心领了,明天还要来给我家小姐当书童。”
说话间,布店近在咫尺。前头的兰香忽然顿了脚步,小蝴蝶似的飞到他们身前,笑道:“五爷,俞平有回叫我看他脸上有没有写字,我那时不知道,现在倒是看清楚了。五爷看得见吗?”
麻霆君一怔,先转头看一眼俞平,又道:“哪里?”
兰香一板一眼道:“本人俞平,今生今世唯爱麻霆君一人。这处的‘麻霆君’,一贯只有他这么放肆,我们都是叫五爷的。”
俞平上前把她推走,道:“一个阿吉不够你折腾?”
兰香狂笑道:“唉,心里话被人说了出来,总是不好受的!”
说罢,她脚步迅速地进了布店。阿吉远远地朝他们笑,再走出几步,背过身去望风。
最是该分开的时间,麻霆君不肯走,没事找事,撩俞平耳朵上的鬓发看,道:“怎么还是这副银耳堵,我给你买的一副呢?”
俞平把他手拍下来,道:“那耳坠子太长了,多不像话。”
麻霆君笑道:“我有一个请求。快到我的生日了,我要向你许个愿望:我想看你戴那副白的。”
“想想就行了,我才不戴。”
俞平不用看他,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又道,“那么,我也有个愿望。”
他背后有阿吉望风,俞平便迅速回头望了望,见没人经过,踮着脚,亲了他的额头,道:“刚才谢谢你,下次不准包庇我了。”
麻霆君面颊轻轻染上一阵红,原地跺了两步,闷闷道:“要是还有人欺负你,我照样不会放过他的。”
俞平道:“行,白耳坠的事情就算了。”
麻霆君笑了笑,头垂得更低,少倾再扬起,有模有样地也在他眉心啄了一口:“我答应不包庇你,你也算答应我了。明天见。”
“谁和你明天见?强买强卖不作数的。”
二人再嬉笑一阵,麻霆君最后往他额头上啄一记,提了阿吉离开。傍晚时分,布店里电灯开得亮堂,俞平却是珍惜起天光,心里着实怅然若失。他不想麻霆君走,几步赶去二楼。
詹兰竹卧室连带一方小小阳台,正朝后门。此时兰竹正在厨房烧火,兰香在楼下点新到的洋布,俞平悄无声息踱了进去,看见底下麻霆君的背影,微风拨弄他的头发纷纷扬扬。麻霆君岂舍得下?同样是频频回头看着,俞平根本无需开口引他的注意。
秋光明媚着,麻霆君的脸照得十分亮堂。他听见自己大声说着爱他,直至麻霆君转至巷角,才发觉自己的嘴始终牢牢闭着。
麻霆君背影融在秋色里,最后朝他挥着手——这个人是与他互相爱恋着,他们的心是牢牢吸在一起的。俞平心中一阵惘然,若是有残存什么壁垒,一概一点点地破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