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孟当场就将信封拆开,打开折成方块的信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右手边,窗户,往下看。
她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窗户,再看看信纸,问道:“你说是昨晚收到的这封信?”
掌柜愣了一下,保证道:“千真万确,在下亲手从送信的柳鹰嘴上接过这信的,然后一直放在柜子里,从未有第二个人碰过信件!您若是不信,还有……”
岚孟抬手打断了掌柜的解释,她走到窗边,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黑衣女孩正正站在窗下,如墨的发丝盘在头顶,扎成了猫耳一般的角。她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对上了岚孟的目光。
岚孟呼吸一滞——那个女孩,有着一双红宝石般的瞳孔,她见过,是在屏基山,带走了“燧明之书”的那个人。
身体比她的脑子先做出了行动,单手撑在窗台上,岚孟轻盈地翻出了窗户,稳稳当当落在了女孩面前。
看着女孩的眼睛,她问道:“你是凰族?”
女孩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默认道:“你可以叫我夭夭。”
女孩向前走了一步,上半身贴近了岚孟的身体,抬头注视着她的眼睛,红宝石似的眼瞳中似有华光流转。
她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除了红尘酒,我还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孟婆泪。”
岚孟俯视她:“代价呢?”
夭夭勾唇:“这个嘛,我现在有些饿了,你请我吃饭如何?”
虽然不知道夭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岚孟没有理由拒绝,带她去了卧泉最负盛名的酒楼,点了十七八个菜,摆满了大圆桌。
岚孟的口腹之欲一向很淡,她没有吃,坐在夭夭对面,看着她大快朵颐。
夭夭饿死鬼投胎一般吃完了所有的菜,满意地瘫在椅子上,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了个饱嗝。
岚孟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夭夭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嘴,笑道:“急什么,一顿饭可换不来这两个消息。”
岚孟叹气:“那你还要什么?我很忙的。”
夭夭随口道:“不就是逐月塔的事情么?那老不死的还没睡醒呢,能出什么大问题?”
岚孟追问:“什么老不死的?”
夭夭连忙捂住嘴,头摇得像拨浪鼓,矢口否认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这欲盖弥彰的掩饰令岚孟心中疑窦丛生,转眼间她便来到了夭夭身侧,一手放在她身后的椅背上,一手放在桌上,几乎将夭夭圈在了怀里,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女孩的红瞳,眼底晦暗不明,压迫感十足。
她问:“是谁?”
然而夭夭丝毫不怵,身手敏捷如滑溜的泥鳅,一下子便从桌椅之间的空隙里钻了出去,一把推开了房门,站在门边朝岚孟扬起下巴,歪嘴吹了吹额前碎发,俏皮道:“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自己琢磨吧。”
她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只留一句“跟上”传入了岚孟的耳中。
岚孟吐出一口浊气,认命地跟上了那个来无影去无踪、任性又妄为的凰族后人。
春雨绵绵不绝,午时将近,街巷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愈发稀少,百姓们都回到家中用起了午膳,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夭夭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把小巧的油纸伞,只能容纳她一个人,雨水在倾斜的伞面上翻滚,在地上砸出一个个蝴蝶似的水花。手腕轻轻一转,昏黄的伞面顿时旋转作圆,雨珠顺着伞骨划出数个流畅的弧线,像是一串串晶莹的珍珠。
夭夭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进雨中,岚孟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雨珠从她身上淌过,却沾不湿她的衣裳。夭夭径直朝一户人家的院墙走去,毫无阻隔地穿进了墙中。
岚孟停住了脚步,夭夭从墙里探出头来,道:“快点。”然后便又缩了回去。
岚孟一边腹诽着这家伙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一边跟上夭夭的脚步从土墙中穿了过去。
这是城中一个富商的宅邸,宅中雕栏玉砌,一砖一瓦尽显奢华,富商一家人正在膳堂用膳,桌上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坐在主位的男主人大腹便便,被肥肉挤压成一条线的眼中满是精明,高谈阔论着,吹嘘着自己又从佃户手中收了多少银钱。
夭夭的脚步没有停留,横穿富商的豪宅,走过僻静的街巷,来到了一户略显冷清的人家,剧烈的咳嗽声融入雨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坐在书案前翻看着奏折,时不时掩唇咳嗽几声。
“老爷,药来了,快趁热喝吧。”侍者端来了浓稠的汤药,苦涩刺鼻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老者却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将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批阅着奏折,时不时长叹一口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岚孟认得那老者,他是楚国的丞相,姓丁,名羽中。
夭夭站在窗前看了一会,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下一户人家走去。
第三户人家只是普通的农户,家境清贫,不过巴掌大的家中住了三代同堂七口人,老人家头发花白,牙齿都掉光了,一块干硬的馍馍,用牙床啃半天也啃不下一块;夫妻两人正值壮年,却满脸疲态,双手粗粝,饱经风霜;三个孩子也面黄肌瘦,争抢着唯一一个白面馒头,小的抢不过大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
双目浑浊的老乞丐在泥水里摸索着路人咬了一口便随意丢弃的烧饼;学堂里,稚子摇晃着脑袋,跟着教书先生一字一句地念着书;青楼楚馆里,年幼的婢女犯了错,被趾高气扬的花魁狠狠责罚,然而关起门来,花魁被丝绸衣物包裹的身体却布满青青紫紫的伤痕……
夭夭一路往南,最终登上了最南边的城门,背后是居住着万千百姓的卧泉城,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叠叠的栖凰山脉,她轻盈地跳上城墙,将手放在眉上,眯着眼睛朝远处眺望,感叹道:“当真是壮观呐……”
岚孟在夭夭身后站定,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不悦,“所以呢,不是要告诉我红尘酒和孟婆伤心泪是什么吗?”
夭夭转回身,低头俯视着她,脸上露出一个“果然”的表情,奇怪道:“你这样的,怎么会是尧玦的弟子?当真是一根朽木。”
岚孟不悦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他。”
夭夭笑嘻嘻道:“尧玦都死了多少年了,我上哪问去?等你将他复活吗?”
岚孟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眼瞳一寸寸变成蓝色,夭夭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不见,下一秒,她出现在岚孟的身侧,抬起手按住她的肩膀,岚孟眼中的蓝色一下子便如潮水般褪去,又恢复了夜一般的黑。
夭夭勾唇:“一言不发就动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岚孟咽下口中腥甜,哑声道:“若是来说教的,那你可以走了。”
夭夭仰起头哈哈一笑,手轻拍着岚孟的肩膀,道:“别这样嘛,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无人可酿红尘酒,人人可做红尘梦。”
“至于孟婆伤心泪,你不如想一想,为什么苍生泪就是孟婆汤,而孟婆汤又为什么被称为‘孟婆汤’。”
夭夭双腿一蹬便飘向了半空之中,岚孟心头一团乱麻,哪里肯放她走,立即伸手去抓夭夭的脚,然而她的手却从夭夭身上穿了过去,任她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夭夭分毫。
夭夭嫣然一笑,道:“言尽于此,你好好琢磨琢磨吧。”雨丝在她身上划出了许多痕迹,就像是褪色了一般,夭夭很快便消失在了蒙蒙春雨之中。
“我们还会再见的。”
岚孟垂头丧气地放下手,注视着夭夭消失的方向,呢喃道:“这和没说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