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了一盏茶,黛玉看向茶杯里的石斛,入口微微的甘甜,似乎已经顺着周身的血脉流入脏腑,蜜意在心里弥漫,黛玉的思绪也开阔许多。
横竖当作寄身的资费罢了,此后只当恩情已尽。
黛玉稍作歇息,鹦哥儿就叫道:“宝姑娘来了,宝姑娘来了……”
宝钗时时来院子里,丫鬟们起初还依着规矩传报,后面见两位姑娘亲近,知她们交情非同一般,也就省事不报。
没了传报,宝钗出入院子随性许多,其中往来与自家无二。
连宝玉送的这鹦哥儿,见多了,每日窥见人影便叫唤着“宝姑娘”。
黛玉听见声儿,旋即起身去迎她。两人在门前正对着,宝钗笑道:“怎的起来了?”
黛玉转过身去,只摸摸鹦鹉的翅羽,不说话。
鹦鹉不乐意被她压着,拍拍翅膀,飞到房梁上,开嗓:“宝钗、宝钗……”
“快成精了,畜牲东西。”黛玉没好气地骂道。
“作甚与它计较。”宝钗牵着她的手,温声将人往外边领。
“我瞧着今日天头适宜放纸鸢,正想来邀你。”宝钗悄悄勾着黛玉的小指。
“哼,横竖你最大方的,少不得要请其他姐妹同来。”黛玉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往园子里走。
“这可冤枉我了。”宝钗引她去早已备好的长桌边坐下,上面摆着两副菱罗纹手笼,并竹篾、白纸、笔墨、浆糊等物。
宝钗为黛玉戴上手笼,两人指尖相触,心中俱是一颤,碍于周围丫鬟伺候,宝钗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偶尔,我也想只约妹妹赏春。”
黛玉嘴角一抿,葡萄大的眼睛里全是依恋珍惜之意,纵使周围还有丫鬟伺候着,她也不似平常矜持,依在宝钗肩上娇娇的。
宝钗好笑不已,既想亲一亲黛玉淡粉如桃花的脸颊,又顾及着分寸,只借着替她捋一捋发丝的机会,悄悄爱怜她的粉面桃腮。
黛玉羞怯抬眼,落入宝钗满目春情的眸,两下里,欢喜情意流转。
两人静静地牵着手,风夹裹着花香路过,一片娇艳的花瓣躺在砚台上,在墨液上舒展着裙边。
宝钗引着黛玉行至桌前,素手执笔,笔尖在纸上蹁跹,竹、梅、松跃于纸上。
岁寒三友,于纸上陈列,是黛玉的风骨,黛玉的风骨却远不止于此。
宝钗在风雨飘摇之际,看见宝珠堕于泥泞之中,甘愿以身化雨,助她洗净尘埃。
在不知不觉中,宝钗目光坚定锋利,任谁见了她此时的神情,都不敢信这是往日见人三分笑的宝姑娘。
燕子衔春来,宝钗又绘了一株兰草居幽谷。
黛玉从不知她有如此画技,能将几种草木绘出连景。
宝钗意气使然,挥洒自如,一气呵成。
待顿笔收尾,才扶着桌案,轻启檀口,舒出胸中意气。
黛玉心神一动,提笔在那纸鸢上落下一首七言绝句:
春流方露岁寒骨,墨枝幽含花魂香。
笔走艳夺桃李光,满卷经纬雅纸芳。
笔尽处,宝钗手抚上竹毫,温软相触。一人仰山,一人俯就,两下里,眼角眉梢俱是浓情笑意。
黛玉捏着绢子,终是难掩羞意,轻轻一堆。宝钗被她推得心慌意乱,佯作阵势,拿起两人题笔的雅纸,盯着墨迹出神。
宝钗较黛玉年长,亦曾在父亲书房翻阅过避火图,此间年岁增长,那些避火图也逐渐呈现出本里来。
宝钗心里如同被三千根黛玉的细发扫过,随着彼此亲近,越发心痒难耐。
心上人,最是磨人。
宝钗手心发痒,只想替黛玉捋一捋她的鬓发,好叫她乖觉些,匀出半分心神处理杂事。
两人不过偶尔指尖相触,抬眸弯唇,已过去大半光阴,却只制好一只纸鸢。
那只纸鸢被香菱拿去晾干,宝钗看着上面点染的褐青赤各色,忍不住拿起团扇遮掩脸面。
这……着实花哨了些……
待羞意过去,宝钗缓缓放下团扇,正对上黛玉那双盈满喜意的含情目。
宝钗忍不住也弯了眉目。
黛玉见她欲说还羞的情态,忽将李义山那首却扇诗吟出: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3】
宝钗脸色骤然红润,一时竟比红纸还艳,这小丫头片子,越发得意忘形了!
宝钗百无办法,只得匆匆跑了。
黛玉同样心跳如鼓,她突然意识到,若是宝钗穿上嫁衣,不知该是怎样的艳光四射,光彩照人。
黛玉抚上心口,她不是不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