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选一事,宝钗终究是与黛玉坦言,事关重大,根本瞒不住,与其坐等事发,宝钗宁愿主动揭破现实。
当初与黛玉表明心意,她也是秉承破釜沉舟的孤绝。
怎料不过两三月,她还没来得及为黛玉留下后路,天堑已横跨两人之间。
若选秀失利,哥哥勉强经营维持的生意,只怕难以为继。若不能守住父亲祖业,将来又有何面目祭告慈父呢。
大势所趋,若不尽快找到新的靠山,宝钗私下操纵的生意,迟早会被地方大族吞咽下去。
宝钗决绝又怜爱地抚摸黛玉的鬓发,我既已身陷囹吾,甘愿以此身为托,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还你自在安然。
黛玉对宝钗的决绝尚且不知。温柔娴雅的大小姐骨子里最为烈性,黛玉专心享受着宝钗含蓄周到的弥补爱意。
她是如此笃信宝钗,哪怕眼前横拦着一座大山,她也相信两人能够携手跨过去,眼下不过是她等候宝钗所收的一点点利钱。
等宝钗到了年纪被放出来,她与宝钗还有余生相伴。平日再怂恿薛家哥哥使点金银,说不得宝钗还能提前放出来。
若是实在不幸,黛玉暗暗咬牙,大不了下次选秀自己也递了名帖入宫去!
两人心下各有决议,暂且按下不表,只假装不知此事,终日与姐妹一处读些诗词文章,或赏花喂鸟等闲事而已。
年末已至,府里上下的爷们小姐、丫鬟小厮却无心庆贺新年,盛况空前地筹备元宵省亲一事。
只见那金玉宝器满堂堆着,银子银票见把的洒,铜子儿掉地上不过听响而已。
无论老的少的,皆是一派喜气洋洋,有见识的还能说几句早些年宁荣二公的荣光,年岁小的也是抬着下巴横声说话。
宝钗与黛玉置身其中,因担忧入宫一事,倒与这满府的红光喜意格格不入。
宝钗见人时还能笑着道一声贺,黛玉满心悲凉,索性不再出门,免得找不痛快。
若是有朝一日……
是否众人也如同今日一般悬灯结彩,喜笑颜开地拱手称贺,黛玉捂着绢子闭目不语。
宝钗嘴里的宽慰之语,她已极力相信,两人不约而同的将那个可能咽下去。眼见满府的欢欣喜悦,黛玉终于无法自欺欺人。
如同宝玉说的,欲撕尽四书五经一般,黛玉恨不能将诗书焚尽,闺阁女儿的笔墨连示人都不可,如何作为呢?
黛玉转念想到了经商,这是一条宝钗已经摸索出来的道路,她若专心经商,经营起来不至于让宝钗的产业败落了。
女子经商之风虽不如前朝常见,今者寡妇也常以浣纱、缝补为生。
黛玉双亲亡故,身家悉托于贾府,像她这样的侯门孤女,未来连婚嫁都难自主,何况经商。
若未曾倾心宝钗,黛玉时常想,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也该是许多女子羡艳的生活了。
眼见宝钗一步一步找到前进的方向,有向自己承诺的底气,黛玉从未流露过自己的羡慕。
若不能扬名于世,那就著书立说传与世人,千年万年,任人评说。
前朝还有女子敢以一己之身,评点当代文豪。
今人难道就甘愿束缚于闺阁之中么?
黛玉窗外的竹影摇曳,脑海里闪过父亲临终前的殷殷教诲,身旁放着祖母特意派人送来的点心,她若走上汲名之路,只怕众散亲离,刀斧加身,不外如是。
想到这里,黛玉并没有往日的凝重神色,心上出奇的有些轻松。
母亲,你若在世可会支持我?
幼时父亲无意令我读书写字,是你不厌其烦吟诵那些诗书文章,旁人都以为我过目不忘,其实不过早已烂熟于心罢了。
黛玉盯着那在黑夜里张牙舞爪的竹影,羸弱的身躯长久地伫立。
渐渐的,她的目光坚决如星,身躯也化为了一根修竹,身正体直,无惧风雨。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1】
在两人惴惴不安,极力维护宛若琉璃般珍贵易逝的日子里,元宵来临。
贵妃省亲。
浩浩荡荡的仪仗兵士拥簇而来,众姊妹悄悄望着,只觉得这许久未见的大姐姐越发贵气逼人。
往日大家都说宝钗身上有牡丹的富贵气,眼下见了撵车上的贵妃,才知真正的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是何模样。
黛玉悄悄将这话说与宝钗,宝钗倒不恼被比了下去,只轻轻挠着这丫头的手心,叫她这张嘴厉害。
黛玉连忙讨饶,小声道:“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我就觉得你好,只偏心我的时候最好。神佛无心,兼爱世人,神佛有心,独偏爱我。”
宝钗被她一番话说得粉面桃腮,眉眼含春,悄悄捏着她的手指,心里都充盈起来了,“噤声。”
元春也在撵车上打量许久未见的家人,今日与二圣、今上宴饮,不免风声鹤唳,心生唇亡齿寒之感。
一旁的太监紧紧跟着,是监视。
今上素知她聪慧,入了皇家的女人,心里还向着娘家着实失了分寸!
前面由贾政、贾赦、贾珍三人引路,贾母与王夫人侍在身旁作陪,身后二十来个太监丫鬟将人拥簇着,仪仗妆扮自不必说。
公子小姐们只能远远跟在后面,往日个个如珍似宝的人物,眼下连元春身也近不得。
元春有心想与祖母父亲说话,身边的太监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她不敢主动起话头,只说院中景致。
因银钱缺乏,省亲别院并没有预想的庞大,不过为了不堕贵妃亲族的脸面,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