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将黛玉之忧转述给林如海后,如海又将黛玉在身边留了半年。
只因当初如海膝下幼子早夭,黛玉又聪明灵秀,便欲令她读书写字假充养子之意。黛玉喜好诗书,素日由贾敏教导,如海因担忧贾敏身体,又延请了贾雨村为西宾。【1】
如今贾敏一疾而终,黛玉守汤奉药,守孝极哀,及至下葬,遂触犯旧症缠绵病榻。
眼见着妻子新丧,女儿便病倒了,如海哪里敢大意,自然将北上之期延缓。一则可与雨村同行,路上有个照应,二则教授她侯府规矩,谨言慎行收敛脾性。
宝钗回到金陵后,兄长变本加厉不以读书为意,宝钗因感念寿数无常,便替兄长读书体贴母怀。
族老并不愿教授宝钗经商一事,薛蟠却不在意这个,他就这一个亲妹妹,想干什么不行?听说宝钗想学经商,他倒是老实安分了几日,规规矩矩去族学玩闹,令陪读将授课内容全部抄录下来交给妹妹。
宝钗在读太史公的《史记?货殖列传》时曾看过一篇记载,说是战国末期,巴蜀之地有位寡妇名清,精通冶炼之术,始皇帝特为其修筑“女怀清台”表彰。
在《太平广记》、《唐代墓志汇编》等书中都提到不少女商人。自唐以后女子经商一直连绵不绝,到北宋时期女子仍可从事茶肆、食店、药铺之经营。从南宋至如今,程朱理学兴盛,问及孤孀贫穷无托者可再嫁否,程颐曾信誓旦旦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故而礼教之风大兴,女子于商场再无作为,女商人已成绝响。【2】
宝钗读到这段史料,气恨不能与程颐面论,诚如郦食其所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民人若食不饱,仓廪无余粮,国家何以存?生存尚且不能,何来束脩读书明智?堂堂男子,为官不能体恤民情,空谈大义以挟民岂不可笑。
被族老拒绝后,宝钗才意识到,她尚且只能安享富贵,做家族的附庸品,遑论寻常人家。她衷心感谢父亲当年令她读书识字,此刻她才能明白自己所求为何,如何图谋。
薛蟠自己不喜功课,陪读也依着模子画鸭蛋,抄写的笔迹可谓是神魔乱舞全是鸡爪。加之薛蟠功课早已落下,问之也无个先后轻重。
宝钗思忖片刻,决定驱车拜访老管家,以督促兄长进取为名义。
她不欲横生枝节,所学经商,一是为自己谋一门安身立命独自做主的本事,二是若兄长行差踏错她也可从中提点补救。
老管家倒是很好说话,听闻宝钗前来,连忙请为上座亲自奉茶,听闻来意便洋洋洒洒写了一页书目,又言:“欲财者,察五事。一曰仁,二择地,三应时,四观人,五辨物。”【3】
“若主家明悉这五事,可择一新业经营,不论盈亏但当实操,商海如战场,一瞬已万变,求利在下谋心为上,万不可照本宣科。”
老仆一番剖心之谈令宝钗收益良多,起身拜了两拜离去。
管家哪里敢受这两拜,只侧身错过。见宝钗已离去,才叹道:“若小姐为男子,您也不必担忧后继无人了。”
此后几年,宝钗一面研读《陶朱公商训》,一面在父亲书房翻阅书单。令她欣喜的是,父亲留下了不少手札,结合薛蟠那边送过来的录抄,宝钗已经读透典籍。
财生于地,应天道,多广大,计于人。【4】
薛姨妈从不在银钱方面拘着女儿,她与亡夫皆是一个观念,女儿要富养,银钱权势堆砌出来的眼界修养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生于富贵之家,所用所食所见都是最好的,哪怕并不懂得绫罗绸缎如何选材漂染,不知珠宝玉石如何凿取研磨,不知诗书字画如何下笔挥洒,她必然知道哪种布料难得,哪样配饰珍奇,哪幅字画有风骨,因她耳濡目染皆是如此。
当宝钗决意开一家新铺子时,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寻常商人哪能比薛家更快躬闻圣意底蕴深厚,唯一欠缺的便是人才。
《商经/观人篇》提到:人,情,理,法。以微,恒,喜,恶辨之。
人难以逃过情义、道理、律法的束缚,如果想要收拢人才,必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兼之以法。在薛父手札里面又有另一理解,诱之以色,许以利益,责之以法。
如何选择人才,从细节、喜好来观察,人的本性难以长期伪装。
这些道理宝钗早已熟谙于心,但受拘于女子身份,她难以接触外男,就算拜托哥哥牵线,她也自矜身份难以学那蔡泽长袖善舞。
若是直接问哥哥要人,一是不放心兄长眼光,二是恐怕阳奉阴违。
宝钗心里焦急,又不敢对母亲吐露,只怕母亲觉得自己失心疯了,只得在信中告知黛玉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