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六年,谢府。
春三月,正值草长莺飞之际,花鸟虫鸣之时。
汀水白沫中,回纹窗棂悠悠,只听陈姿玉唤:“柳郎,去隔壁子沈宅唤你子铭弟弟,我们去东宫拜谒皇后娘娘和南梁郡王。”
此刻谢观舒正坐在斑驳青台阶上,垂头捡枝未应。
须臾,谢观舒缓缓扶着硌手的门框,顿一顿地行进,只见他母亲还在对镜绑扎一根殷红的珍珠坠子发带。
“母亲。”谢观舒抿着嘴角笑。
珍珠还荡在那藕紫对凤滚领的窄臂大袖襦上,而丝绵白的里圆领上是细腻白润的纤长脖颈。
此时的大梁贵妇们都喜盘高髻垂髫,中插一排花型簪子,尽显十分雍容。
桔黄的长裙泼地而来。
陈姿玉伸手却还是语气轻柔,有五分急切说:“柳郎你怎么把你子铭弟弟这样抱着?要是摔了可怎么办?”
“没——”
身后一转,一桃红窄臂大袖下系翠绿裙子的女子走了进来。
“玉姐姐不急,要是六郎把子铭摔了倒也无妨,”女子过来摸摸谢观舒头又背手拍了下他的孩子脸蛋道:“摔了就自己站起来,要是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
打眼一瞧,谢观舒还挺俏皮摆首:“那是—!子铭他哭了就不是男子汉了,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可抱得动他!”
二人掩袖‘哈哈’笑了起来,身边跟的小侍女连头两侧的玉石花都笑歪了。
女子挥帕,只笑如桃花:“走啊玉姐姐,都见你穿戴齐整了,两个孩子都等急了。”
陈姿玉打量了一眼,只道:“伊人你怎么盘的是高髻垂髫?等会儿去了东宫要是南梁郡王抓着你那两绺垂发不松手,可弄的生痛。”
王伊人‘呀’一声,只走向里急道:“快来个小丫头帮我梳上去,又带怨喃喃:“子铭他在家里要抓我头发,我都远远避着,今日倒是忘了。”
她的贴身侍女阿寐跟了去,倒在梳妆台前有些拿找东西不顺手。
见状陈姿玉说:“我来伺候妹妹梳妆。”后笑接过那两绺,手挽花起来。
“玉姐姐手还是这么巧。”王伊人笑抬泛星眸说。
“你啊—”桂油沁梳上理,陈姿玉又挪揄说:“你家是个小子皮的,不知妹妹身子养的可大好?”
“不说了!”伊人挥袖卷手指,抿唇喃喃:“我家老白偏要我在宅子里养两年,还给我拒了许多客,现在子铭都快两岁了,才让我出来闲逛,真是看的紧紧的,走哪儿粘着哪儿!”
陈姿玉将发尾处插了一只蝴蝶小钗,扶她鬓赏笑说:“那还不是你家的悄郎君稀罕你,”指腹轻刮了下她脸挑逗;“要不然你能继续得这跳脱爱玩性子?”
“生了孩子也是孩子嘛,”谢观舒只看到蝴蝶一颤一颤。
二人起了身向他走来,他伊人姑母又说:“你家将军还不是疼着你,这次你家那口子从江际把大魏乐安公主迎来和亲这事办的很好,多少赏赐都搬来你房中。你们一家怕是得长住在健康了,到时候可要一直陪我。”
“却之不恭。”陈姿玉二人一来一回聊着被簇拥着走出,行到门口回头道,
——“柳郎,走啊!别逗弟弟玩儿了,他还小经不得折腾。”
伊人姑姑笑着向他走来,只无奈道:“六郎啊,你别牵着你子铭弟弟,他笨笨的路都还走不稳。”泛明的眼眸低下,被丹蔻手刮了下,“他只会跟你抢糖吃——”
谢观舒偏首笑了。
“那姑姑让子铭吃,我不吃,我现在有小马驹,还有弓箭玩儿,都给他吃。”
——后又一滴泪砸落虎口。
梦醒时分,还能看到王伊人抱起子铭牵着他的手,走向他的母亲……
他走了两步松了手,连忙跑回去拿着拨浪鼓逗小顾子铭。
朱缨带下坠明珠,蝴蝶发间翩翩舞。
是那般的美好,那般灿烂。
——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来那是他六岁时第一次进东宫,如今谢府就像跨过门槛而出的刺眼寒梅,凋零残枝。
亲人都不在了……
他一步步走向府门口,只有人唤他:“小家主,小家主!陛下传召让你去东宫看望南梁郡王,怎么怀蕴去取个玉佩的功夫,你就要上马车了呀?”
谢观舒语气淡淡:“阿明现没醒,也是看不到的……”
“那顾家小子也要去的。”
“姑姑去跟阿寐姐姐说别让他去,今日见陛下算是述职,他现在性子跟他母亲一样,别扰了贵人。”
阿寐缓缓走了进来道:“正是这个理,今日夫人一家一大早去玄武湖出游,已回了陛下不去呢。”
见谢观舒似是噙着泪,温柔说:“夫人让我跟着小郎君,到时见了郡王一同去泛舟呢。”
“好。”
谢观舒就转着指中象征家主的白玉梅兰戒,缓缓走过单薄的府门……
玄武湖。
“我就说让六兄一直待在建康跟他们斗!不回南郡了!”
“打仗有什么好的?玉姑姑和谢叔父人都全走了也不见建康的人救!”
顾三白横眉过去,只低怒斥道:“顾子铭你给我闭嘴!平时惯你惯成什么样了?”
王伊人拽走孩子,只抱着小声:“说的也是实话,老白你也太过于苛责了。”
“我没打他。”顾三白小声埋气道。
而后正言:“伊人你也太惯孩子了,照顾子铭这爱闯祸的性子,不知要吃什么亏呢!”
王伊人见他近日来越来越管束太深,只毫不在意道:“琅琊王氏的孩子才不怕什么?只你这两年越来越不着调归家,盯着你那张绝世风尘的脸,不知在谈生意的时候勾引那家小女娘,不要我们娘儿俩了是吧?”
“我没有——”顾三白无奈咽下,起身只道:“我先去看看谢家小子。”
“我看你把你结义兄弟的孩子看顾的紧,子铭你就不管了!”
顾三白步子坚住回转,覆袍拍手:“我又有何错?”
顾子铭正坐席上靠在母亲怀中只喃喃:“我看舅舅说的对,我要换个父亲了。”
二人齐道:“顾子铭这事你别插嘴!”
小人‘哼’一声,只独自跑到小舟上大喊:“都别管我!我自己泛舟去湖中!”
二人愤愤无语,背驰转身……
东宫。
“谢家小子不必多礼,在南郡的一切事宜都交付好了,就待在建康不回了吧?”
谢观舒被梁安帝扶起,眸下转思片刻只道:“陛下,南郡谢氏族中事宜繁多,观舒还是在建康小住几日,就归家了。”
“谢府不是家?建康不是家?”梁安帝只亲拂着他头,十分慈爱。
“父亲母亲不在,倒不像家了。”
“也可把东宫当做家,”梁安帝眸子侧定下示意,又说:“琛儿就清醒过一回,他只喜欢你。”
“陛下……”谢观舒叩首:“小人怕会误了郡王。”
“谢家还有两个遗孤,你若留下便是照拂。”梁安帝把他拉在东宫的主位坐下,“朕只信你的品行,朕与你父是莫逆之交,你若喜爱琛儿,他也需要依靠。你现在还小,除开荫封赏赐,殿中将军一职倒是适合你。”
谢观舒有些迷茫,他没了亲人,也就不必辜负少年郎了吧?
梁安帝又许诺,“将来东宫禁卫军你管,也算是承你父高志,在东宫便四方安平。朕怜你谢氏只这一脉,你也就不必去战场说什么建功立业的话,待在东宫与琛儿一起安度余生。”
“陛下……”谢观舒掩眸许久,“小人还是想上战场。”
梁安帝蹲在他面前,一笑淡然:“可你也才九岁,朕可许你杀魏军替你谢家报仇,可天不全力,你一个小人又该如何?”
“先待在东宫,卧薪尝胆也未尝不可。”
“是……”谢观舒平移看向肖父的帝王,明白他是要自己做南梁郡王的贴身护卫。
可少年郎的情谊总会消磨,正如此刻如潭水平静,扔颗石子进去,倒也无暇顾及许多。
我如深谭,不得往返。
阿明始终是会被拨风滚动,我这样的丧家之犬倒是配不上了。
梁安帝尽有些慕儒之情,“见你还小,定是累了。你先下去等着琛儿醒了,可见一面再做定夺。”
“是陛下,小人告退。”
梁安帝拽住他手,只道:“以后不必跪了,就如你父穿上战甲,你便见谁都行军礼。”
谢观舒抱拳:“小人多谢陛下隆恩。”
内殿。
萧启明睡醒来,见远处小案上趴着小憩的婢女,他以为是可艾,便蹑手蹑脚地缩下了榻。
怎么回事?床变大了?
他习惯起身就去镜前理他一头长长的墨发,却不喜欢戴冠,只让可艾簪成半髻。
可如今倒是只能出去找个宫人来了。
“噫…不是可艾当值,这是谁?”
连头也没抬拿起玉梳行出去,他只觉这才路好长,像是要走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