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
行军帷幄中。
白袍将军左侧宽实臂膀上的窟窿直涌着血,谢十六递过布条,那人只用力咬着。烈酒撒在伤口,额上密密麻麻沁出细汗,也只闭眼闷声不叫喊。
听得布帘掀开“呼啦”一声,袁润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动辄铁鸣,遂取铁胄。
袁润安面上面目心疼,嘴里却指责道:“柳小子!取个陈郡你命不要了?还回不回建康了?”
“四舅,我等利用水路偷袭,得手了就行,还计较怎么多作甚。”
十六劲儿拉大了些,谢观舒手中的药都洒了小半数,未恼喝下。只见他四舅坐在一旁。
从袖笼中掏出了张帕子就甩去他那边让他擦拭,顺带把他想要的至宝挥在谢观舒面前。
“柳小子,猜猜这是什么?”
谢观舒只打眼见信封面上‘十’一字,闪抬眸喜笑道:“十五的信?”
袁润安又掏出了个锦布小袋,恨铁不成钢抛起又抓回道:“这次是东宫的信。”
谢观舒一笑抬手就是一夺,顺带勾了礼物去。也不管痛,只一手按住一手拆,飞快见了玄机。
——愿君长安。
那字扭七扭八的,还洇糊了几块,身后谢十六不免笑出来声。
拉合前人里衣,叉腰放松,又抱手思索笑道:“反正…小十五不会写成这个像猫爪按了的模样,只可能……”
“打住。”谢观舒伸手去打,被他流转到对面躲过。只能忙不迭嘱咐道:“十六你去照看着伤兵,别在这儿只管着我。”
谢十六抱拳,转身边走边道:“是六郎君心猿意马——”
袁润安喊道:“不叫将军叫家主啊!叫什么郎君!”
“六对六才对配对,只求南燕双宿飞。”
袁润安见归置不了他,直接追去几步指道:“你小子!永远是嘴最跳,年纪最小的那个!”
谢十六平生最烦别人说自己是小的那个,明明孪生兄弟,谢十五那个木讷的家伙。怎地就比这个玉树临风,武艺高强的谢十五早出生了几刻,不服!自己就是不服!
十六走回只怼道:“大司马兼五部尚书,领军袁大将军,你老若回了建康可一定要叫袁相一声家主,看陈郡袁氏尾巴会不会翘上天了。后好化个捅天窟窿的马槊,让我这个排行十六的臭小子拿去扎北蛮去!”
“你小子!”袁润安一踢他出帐:“生的好一声巧嘴。”
袁通本与袁润安本都是袁氏正系嫡子,不过前者为大房所出,后者为二房所出。一入仕途,二走武门。本是应强强联合,可早年间随元帝打天下时,为了安置流民吵的不可开交,差点刀剑相向。再者袁润安征战时,他爹为家主忽染恶疾去世,也未赶回去服丧。反倒叫袁通入了正堂高座。
后北人几经南伐,南守主力袁谢二家损失惨重,都没落到几个好处,都伤残退居建康当闲散官。只谢观舒带着战火中生下的十五十六在身边。
——
六岁时,二人问:“六表兄,为何我们还没有名字?只叫我们十五,十六?”
“名字是父母所赐,我为嫡系也不能做主为你们取名。你们虽为旁支,无父无母也不用悲伤,有六…兄在呢。名字也可以自己取。”
十六打趣,淡笑问:“那六兄的名字是叔父取的?还是叔母取的?”
谢观舒只笑回想道:“那时只叫我柳郎,柳归留嘛,父亲母亲不想让我们这些小辈再上战场了,就说郎君生到老六就行了。后果真后面的都是妹妹,就你们两个滑头是生在南郡快要城破时,我抱走的陈郡谢氏最后一对明亮星辰。”
“快六岁生辰时,就正月十六头一夜,父亲正跟将士们吃月团,母亲看我还望着月亮,就拿了个特意做的要庆我生的月团,我正甘之如饴。母亲逗我——”
陈姿玉只用纤指卷了绣帕,擦去他嘴边屑渣,温柔笑问:“六郎,怎么整日观舒观舒,看久了月亮不腻吗?”
小脑袋在柔棉腰腹上依存,眼眸盛着月光一闪一闪,“母亲,明日就是我的生辰,这月团很好吃。六郎想见故人。”
陈姿玉用手拂上他圆润小头,柔转了婉言:“好了六郎。母亲想说,明日怕是有北蛮来犯,就不给你过生辰了,下次,下次一定。还有…你还未有大名呢,六郎想叫什么?”
“……观舒。母亲说我整日里看着月亮,我等胜了仗,翘首以盼呢。”
“好。就叫谢观舒。”
谢十五细细听完,笑道:“好!那我们就叫十五,十六。我们是最后的一对星辰。”
谢十六也笑跟:“对!六兄说的!我们是一对星星。”
——
袁润安回身只眼尖,拿起青玉小鼠道:“耳朵怎么缺了角?随辎重来的被这群底下人磕坏了?”
“无妨。”谢观舒永远都是温柔一笑。
“只要是他送的,烂了——”
他四舅抢道:“你小子都会拼起来!”
谢观舒颔首又道:“也不会怪底下人,这东西对他们底下人来说太普通,本就不能像稀世之宝一样护送过来。”
面上是冰寒冽风中的温玉暖春,手踹入怀的是渴望归程的平乱拨正之心,小心护在怀中拍了拍,安心笑着。
——我会当做稀世之宝,独一无二。
见他掩下眸,低抿唇角,“你小子掉花丛堆里去了,迷晕了?”
袁润安虽一生未娶,但还是有些不理解,不可置信问道:“就真这么喜欢?”
“喜欢,我这一辈子就喜欢他这一个人。”
谢观舒见他掩头连连赞同颔首。小声道:“这批辎重里有叫子铭让少府研造的两刃槊,长二尺四丈,能左右击刺,伐砍割拉。比魏兵的直刃槊灵活的多,我们要夺取虎牢,靠此可行。”
袁润安暗下眉低言:“连年征战,精铁与铜多折。这次也就送了一千重装具甲过来。”
“一千也够了,更何况还有铜制机弩。”谢观舒喝茶又言:“魏兵的长槊上不知涂了什么毒药,刚刺上时有些虚弥恍惚,”抵胯笨拙系上衣带,“挑甲刺肉时,我反应迅速一刀斩掉袭敌,回来剜了肉也便无碍。”
“你小子,本该入仕途当士大夫的,再不济也在东宫当个儒将,好好守着心上人。”袁润安落盏无奈道:“便要跟着四舅跑,我都对不住你母亲……”
谢观舒只笑:“母亲虽是寄养在袁家二房,但跟四舅就如同亲生的兄妹,有了这层情谊,六郎也才敢攀这门亲。”
“随你去的。”袁润安一摆手,“你母亲也就嫁了你父亲,落个你独自守着谢府,我能不把你当亲生的心疼吗?”随即起身又替他穿好外袍,埋怨:“这话说的,亲离远了似的。”
谢观舒本来只是逗弄,只得流笑出哄哄他这个倦铜目,淡花鬓却又不失少年意气的似父舅舅。
“好了四舅,”被他扶回榻上又言:“既然我受了重伤,那就将计就计大肆传言出去,让他们好放宽心学我们过上元节。”
袁润安嘱咐道:“十日后三路军汇集突袭,六郎你伤肯定是大好不了的,就别去了。”
“此计是密计,我重伤是诱饵。到时我不抡□□,我得身披重甲入重骑营。步兵就让十六去带,他能言善道,虽无我,亦能稳定军心。”
“好,此计是你献的,舅舅只希望你能好好养伤,我们同抵北蛮。”
二人微笑颔首,袁润安遂放心出去。
帐子外泼撒进的月光,冲走了黑压压的迷绸。只缓缓拂出那一只青玉小鼠,细细贴脸摩挲。他还记得自己在空荡荡的谢府时,他抱着父亲的故交之子小子铭,去了东宫拜见刚清醒的南梁郡王。
他是如同沐浴在阳下的娇花,是高高悬空的明月,也是他一生所等的爱人。
——“柳郎,六郎,柳枝,吱吱,小老鼠!”
二人想到这儿不免笑出了声。
谢观舒把那至宝放入心口,捂着触及升温睡去。
萧启明想到这个,只是窃喜。
“柳枝,柳梢,六郎。还真撞对枪口了,他属小老鼠,这礼送的正正好好,难为我买了那么多,都能拿到,本太上皇绝不会偏袒一人。”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
萧启明也抱着锦被笑掩去。明日正月十五,他好不容易磨了谢十五陪他去买给萧如是的生辰礼。反正早送晚送都得送,还不如挑个热闹,能看灯会的日子去!
翌日晚。
萧启明还在摊子上摆玩着花灯,虽掩着面,拿起个满月莹灯就转去给谢十五看。
“十五,这个—!”
灯一落,刀剑摇。
却没想到,自己成了他们反叛的名号……
——
子时,虎牢城下。
雷雨惊声中,黑天划破一丝丝光明。
山海成势,木成密林。
谢十六带着步兵直驱城下。
“魏贼何在?吃醉酒了吗?尔等占据大梁虎牢十余年,还请赴死!”
言毕,手一挥又道:“放火弩!攻城!”
虎牢城内的守将,才从南郡退守回来没几日,自是在休养生息,未料到正值佳节,有敌突袭。
“投石!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