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珠将他放在心尖上,而常羲从未正眼瞧他。
一个世家女子,竟轻慢至此?是,沈家是了不得,可若沈家登高跌重,沈常羲又当如何呢?还不是和眼前人一样,任人折辱。
可是沈家和谭家不同,树大根深,扳倒不易,那他只能与沈家联姻了。
素衣若仙的沈常羲,宛若谪仙的沈常羲,等他将她娶到手,不知她会否低下高傲的头颅。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眼前人的脸,那张有沈常羲三分神韵的脸。
进了教坊之后,她常常浓妆艳抹,可她那张脸吃妆极厉害,再浓的妆也花了。因此不论怎么化,都是洗尽铅华的素面。
她头上的金步摇闪闪烁烁,与那张脸极不相衬。
他向她勾勾手指,她又露出微妙的不情愿的表情,然后乖顺地伏在他的膝头。
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位置。
她把自己放得很低,正如此时此刻,她整个人快伏在地上了。面前有张酒案,她几乎可以钻进桌肚里去。
未几,一双大手拉过她,拧着她的胳膊,强迫她翻过身来。
是另一个男人。
她手足无措,惊慌地看向顾君瑜。
可是顾君瑜不理她,他与那个男人喝得高兴。推杯换盏之间,他把她送了出去。
她是他们的掌上玩物,随随便便就送了出去。
她仍躺在顾君瑜膝上,双手反拧在身后,还好她近日习舞,将筋骨习得无比柔软,因此没受多大罪。这样任人蹂躏的日子,她也不是没遇见过。
只是被心上人这样送出去,还是第一次。
那一刻她才死了心,明白他完全不爱她。
她仰面朝天,一番撕扯之下,雪白的胸脯暴露无遗,明晃晃的烛火在头顶照耀着,她已顾不上羞耻。
琼浆玉液落下来,绯红色的酒打湿了她的脸庞。酒珠如血珠,跳脱着从凝脂般的肌肤上滚落。
那双粗粝的大手在她的肌肤上揉搓着,赞叹道:“卿真生得冰肌雪肤。”
那个男人长着一张很平凡的脸,本来论起皮相,任谁在顾君瑜身边都是黯然失色的。
她强忍着眼泪,却还是红了眼眶。
这一夜,她是委屈的。因为顾君瑜在身边。
她蓦然想起了芙蓉,那个深受太子宠幸的女人,她不是内教坊的人,她是宫外的民妓,是画舫上的花魁。
芙蓉生而卑贱,却被太子捧在手心,而她本不该沦落尘埃。也许早早嫁予那丧妻的武举人才是福报。
男人匍匐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睁大着眼睛,胭脂已花,泪痕也干了。
她想:景珠,景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良久良久,她忽的推开了那个男人,用尽了后半生的力气。
那个男人惊诧地看向她,似是没想到眼前温顺的女人会这样做。
而她来不及收拢衣裙,就那么衣衫不整地奔跑起来,在顾君瑜和那个男人惊讶的目光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穿梭在廊庑间高耸入云的宫柱,夜晚的冷风吹得她遍体生寒。
清晰的脚步声。是她赤着足奔跑的声音。
身后似是有人在追她,一个衣不蔽体、披头散发的疯妇。
她倒真希望自己是疯掉了,可惜她还很清醒。
是千牛卫沉重的脚步声吗?
她希望他们能追上她,给她一刀,给这凄凉的一生画上句点。
她受够了。
在下一个拐角,一个少女出现在长廊的灯笼下,晚风鼓起她的袍袖,飘飘欲仙。
是沈家的那个三女儿,寺庙里见过的。恍如半生,惊鸿一瞥,她竟认出来了。
玉宵抓过她的手臂,用轻柔的语气安慰她:“景珠姐姐,来我这里。”
她的手臂纤长有力,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带她进了屋。
景珠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玉宵笑嘻嘻道:“景珠姐姐,你跑了许久一段路,已经到青鸾殿了。”
景珠扶一扶鬓边的珠花:“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是不是吓到你了?”
玉宵摇一摇头:“不会。”
景珠看着她的脸,这个人一直带着甜得发腻的笑容,像在庙会香案上供奉的瓷娃娃。
她的心中涌上一股惆怅、烦闷和嫉恨。
又是沈家的女人,她们凭借出身就能轻而易举把众人踩在脚下。凭什么她们可以屹立不倒?
垂下眼眸,景珠的心定了定,不管怎样,沈三小姐是一片好意。
现在阖宫之内,也只有她会叫自己一声“景珠姐姐”,旁人要么不记得她姓甚名谁,要么直呼“那贱婢”。
贱吗?谁又自甘下贱呢?
这座暖阁铺着雪绒裘毯,地龙烧得很旺,堂前花几上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几枝腊梅,隐然漂浮着清幽的香气。
堂前一个百蝶穿花双面绣琉璃大插屏,花罩后隔一帐紫玉翡翠珠帘,纱帐再一放,俨然是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