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他被召回宫中。父皇自觉亏欠,日常偏袒他更多些,却也招来了兄弟们的妒忌。二哥对他不屑一顾,四弟更是欺凌排挤,一言不合,便是拳脚相加。他曾还过手,就在太液池边的柳树下。在四弟指挥宫人押住他时,他奋力挣扎。
四皇子顾君珩一脚踢上他的小腿骨,按住他肩膀的宫人死死把他往下压。
顾君珩鼻孔朝天:“父皇让我叫你三哥,还让我尊敬你、爱重你,可是凭什么?你算什么?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一提起你,母后总是悒悒不乐,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
他的怒气被点燃,顷刻间力大无穷,把制住他的宫人都挣开了。然后,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他结结实实地打了顾君珩一巴掌。
这还不算完,多年隐忍的不甘和痛苦爆发出来,他扑了过去,两腿压在顾君珩胸膛上,一手掐住脖子,一手砸向脸庞。
顾君珩被打得鼻青脸肿,叫苦不迭。
不远处悠悠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皇后。在水蓝色的天幕下,她美好得就像泼墨山水中的写意诗,一个淡漠的、小小的人影,由远及近地走过来。
他望向苍穹,心在那一刻停住了,尽管没有见过,但他知道那就是他的母亲。
那个让他万念俱灰又无比憧憬的人,那个即使他回宫也不愿见他一面的人。
他一下子近乡情怯起来。太液池上的风荡漾着碧波吹过来,渺渺茫茫的一点暖意。黄昏烧尽了太阳的余烬,再精疲力尽地沉入水中。
水天一线。温存而冰冷的。
那个女人向他狂奔过来,“啪”的给了他一巴掌,就像他给四弟的巴掌一样响亮。
瞬间她又变了脸,转而抱住哭天喊地的小儿子,心疼地揉在怀里。
她的母亲就像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美丽无双。
那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以一种无比惨痛的方式降临在他惨淡的人生里。
皇后银牙咬碎,珠泪滚滚,用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点住他:“孤真不该生下你,早知道把你捂死了。圣上也不该召你回宫,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你四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他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夜晚来临了,他的心比夜色还要苍凉。
他已是懒得辩解,只静静听着她的怒斥,一声不吭。
原来她知道他是谁啊,她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四弟明目张胆欺负他的时候,她却视而不见呢。
有一次,某个明媚的春日里,四弟把蝎子扔进他的袖口里。刹那间他看见一个亭亭如兰的身影在长廊玉簟后动了动,那人长裙迤逦,乌发垂腰,掩着扇子轻笑了一下。
一个庄重女声唤道:“圣人……要不要……”
她冰冷的嗓音响起:“不必。”
那声音像淬了毒,比蝎子尾巴还要毒。
其实她在父皇面前也是懒得装的。父皇常召他来紫宸殿中面见二圣,意在缓和母子关系。
皇后丝毫不领情,一见他来,她便扯着裙摆走了。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他正神游天外,咀嚼着自己不堪回首的伤心事。皇后见他不思悔改,反而装痴扮傻,更是怒气冲天。
“来人。”她的唇角浮上骄矜而冷酷的笑,“传杖。”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看不过,纷纷劝道——
“圣人,三殿下想必不是有心的,他这样子也是怕极了,圣人您就饶了他吧。”
“是啊圣人,不管怎么说,三殿下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小惩大诫就好。这人来人往都看见了,三殿下也大了,该留些颜面才是。”
皇后不松口,任人如何劝说,她都秉着一副铁石心肠。
就连吴尚仪也说:“三殿下再有错,也是您的亲儿子。他惹您生了大气,自是该罚。可是,您打了他,伤的是您和圣上的颜面。母子连心,不好这样寒了三殿下的心呀。再不济,您带回椒房殿,自个儿罚他,藤条戒尺也未尝不可。这传杖可是未有先例。”
说话间,行刑的人已经搬来了刑凳,一顺溜排开,执着刑杖,不知所措地站着。
皇后一声令下:“打,就在这打。”
女官们都跪下了,哀求道:“人要脸树要皮,您这样公然杖打三殿下,要他以后如何抬得起头?”
吴尚仪掐了他一把:“三殿下,快向圣人认错,说你再也不敢了。”
他已是万念俱灰,眼睛直直的,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想:快把我打死,打死最好,一了百了。
女官们纷纷哭求:“说呀,三殿下,说呀……”